01.亚历山大/Alexa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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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遇见他时就敢笃定,帷座上的男人,绝对配得上眼前这杯酒——这杯献给皇后的鸡尾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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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夜城城西的天巡街,有一家小小的清吧,名为“极昼”。
那里是阿晓的住所,也是阿晓工作的地方。
半个月前,阿晓刚成为寄宿在酒吧楼上的一名调酒师。
和他的大多数同行一样,阿晓每天的工作便是站在吧台后,默默倾听顾客的闲言碎语,并在合宜时间为其送上一杯美酒。
来客们常谈,阿晓虽然调酒的手艺很好,但可惜不擅闲聊。
阿晓自己心里也清楚,应该对顾客投以更加热情真挚的笑容。
但他做不到。
阿晓眼看着吧台前形形色色的酒客。
昨晚为爱痴情眼若桃花的妙龄少女,今朝便坐在桌前哭花了妆;前夜与娇媚美人儿交融缠绵的俊俏男子,一日不见手旁挽着的又是另副浓妆粉黛的面孔……
阿晓无法强迫自己,对这些人露出微笑。
阿晓所热爱的,唯有调酒。
而那些来去匆匆的酒客,他们从来不懂得品尝,也无需对他们投入感情。
阿晓一直以来都秉持着这样的工作态度,直到那个人坐在了吧台前。
*
一盎司干邑、一盎司棕可可、一盎司淡奶油、适量的冰块、充分的摇晃,以及……一颗虔诚的心。
最后,在乳色的液面上点缀些茶色的肉桂粉。
“您点的‘亚历山大’,请在变温前尽快享用。”
斑驳的霓虹下,纤长的手指搭上高脚杯,阿晓却看着这只手愣了神。
眼前的这位客人浑身都流露出中性韵味。
漆黑的长风衣、清爽的白衬衫、纯黑色及胸长发,金丝边眼镜下的五官棱角分明、面貌俊俏。
不过,最令人在意的,还是他头顶那只深咖色报童帽。这件古典又雅致的配饰,令他看上去像一位夜行寻找灵感的艺术家。
仅从容貌与身形来看,这毋庸置疑是位男性;但他的打扮与饮酒品味,又有些令阿晓捉摸不透。
“怎么?很奇怪,接过酒杯的居然是孑然一身的男子?”
客人敏锐地察觉到阿晓打量他的视线。
“抱歉,因为这种酒一般是女士偏爱,我以为您是为女伴……”
话到嘴边,阿晓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发言听起来有多失礼。
谁知对方非但没生气,反而轻笑起来。
“真不巧,比起与呢喃软语为伴,我更喜欢独自享用冰块碰击雪克壶底的声音。”
说着,他端起酒杯放在嘴边微抿一口。
“你也一样不是么,阿晓先生?”
“您怎么知道……”
“这个,别歪了。”
客人打断了阿晓的提问,伸出另只手指了指他心脏的位置。
阿晓低头,胸前写有“阿晓”二字的铭牌果然在向一边倾斜。
“谢谢,抱歉……”我们的调酒师先生有些尴尬地扶了扶铭牌。
“不必道歉,你应该为自己的手艺和品味感到自豪。”那客人又抿了一口酒,“这条天巡街,一共有13家酒吧供应亚历山大,但会用干邑的只有你们家。”
“您能尝出来干邑和普通白兰地的区别吗?”
难得一遇对酒品如此讲究的客人,阿晓不免有些兴奋,声音也跟着激动起来。
“当然,这种小事对酒吧的常客来说易如反掌吧?”
阿晓正准备与这位懂行的客人多攀谈几句,却忽然被楼梯间传来的,一声尖锐而凄厉的惨叫打断。
阿晓认得这个声音,是店里的女酒保戴安。
他连忙放下手中的雪克壶,匆匆向那位懂酒的客人道过歉后,循声奔上二楼。
二楼走廊相当昏暗,唯一一扇敞开的房门里正溢出灼眼的白光。
仿佛被那灯光吸引似的,阿晓一步一停地,向那间客房走去。
接下来看到的景象,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水晶吊灯璀璨耀眼的暖辉之下,床褥好似一张皑白无暇的硕大亚麻画布,点缀着星星落落的酒红色蔷薇花瓣。
衣不蔽体的男人和女人十指相扣,交叠着深陷在床铺的褶皱中。
眼前光景,宛如刻画在神圣教堂壁顶上的宗教彩绘,又像是浪漫主义爱情歌剧的终曲谢幕。
而歌剧的男女主人公,也同被装裱进画框中一样,丝毫不见生气。
——尽管,这里既不是剧院,也不是教堂。
*
新世纪历115年10月22日0时40分,不夜城天巡街76号“极昼”酒吧204号房门前。
黑黄交替的警戒线将窗明几净的客室与晦浊昏暗的走廊分割,也将那些因好奇心而聚集的酒客们阻隔在外。
或许是过度紧张的缘故,阿晓在走廊沙发上坐得很不自在,耳畔不时传来戴安抽泣。
与戴安比肩而坐的女警正一手轻柔拍打着她的肩膀,一手向她递出纸巾。
戴安接过纸巾,小声咕哝了句“谢谢”,随后将泪湿的脸埋进纸巾里。
“怎么样,琳?有问出什么来吗?”
一位高俊的金发男子跨过警戒线,娴熟地摘下橡胶手套,从左侧裤袋里掏出一本巴掌大的笔记本,转头问向沙发上的女警。
“是的,海登长官。”
被称作琳的女警朝他点了点头。
“根据酒保戴安小姐所说,两位被害人于七点半左右订购了四小时钟点房。八点整的时候,她遵照女性客人的叮嘱,为两人送过一瓶波多尔干红。十二点时,戴安见两人迟迟没有退房,且打电话与敲门都无回应,于是使用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随后,就是我们赶到现场时所见的画面了。”
海登环顾一圈四周,纵深不到五米的狭窄走廊,左右两侧各有两扇房门。
右手边靠楼梯一侧分别为201和203,左手边靠窗一侧则为202与204。
“提供住宿的酒吧还挺少见,这层四间都是客房吗?”
“那个……201是储物间,202和203是我和戴安姐住的房间,目前对外出租的只有最里面的204一间。”阿晓回答道。
海登瞥了眼沙发上正襟危坐的青年,视线在他的头顶停留了片刻,随后问道:“你就是报案人?”
“是的,警官,我是这里新来的酒保阿晓。”
金发警官的气场令阿晓不由自主地使用起敬语。若不是两腿还在发软打颤,他险些准备站起身来敬个礼。
而海登只是向阿晓浅浅地点个头,便将目光落回琳警官身上。
海登:“从被害人入住到尸体被发现这段时间,除了送酒的戴安以外,还有别人来过二楼吗?”
琳:“戴安小姐说,中途只有她自己曾上楼去储物间拿过几瓶酒,具体时间已经记不清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看见过客人上楼,而且,两名被害人也不曾下过楼。”
海登一面侧耳倾听,一面奋笔疾书。
“海登长官真的很喜欢这种原始的笔记方式啊。”琳盯着海登的笔记本感叹道,“所以尸体的情况怎么说?难道这次也是……”
“嗯,和报案人描述的一样,那两位被害人,毫无疑问都是死于‘溺血症’。”
阿晓回想起死者的面庞,倒抽了一口凉气。
白色褥子上遍布葡萄酒渍,乍看同蔷薇花瓣一般飘散零落。
女人仰躺在葡萄酒渍之间,嘴角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双颊则反常地泛着潮红,尽显欢愉之态;男人无论是上身还是下身都津水横肆,眉眼间涌动着无尽的嗜欲。
无论怎么看,那对男女都符合溺血的症状。
“请问,你们刚才说的那个‘溺血症’,是什么意思?”
沙发上的女酒保戴安吸溜着鼻涕,怯怯地拽了拽女警的衣角。
琳有些诧异:“你每天上班都在接触恶魔,居然不知道‘溺血症’的事?”
“嘛,不过,就小妹你的性格来说,不知道反而比较好吧……”
一旁的海登长官却接过话头,向戴安解释道:
“恶魔的血液中含有一种特殊成分,可刺激人类大脑皮层,振奋精神,具有一定的催.情的功效。”
“然而,过度摄入,可能导致精神异常亢奋、肌肉抽搐、呼吸急促等症状。更严重的,还会引发谵妄、室颤,乃至心脏停跳。”
“这便是所谓的‘溺血症’。”
“哇哦,不愧是上头特聘来的猎魔特警,专业知识就是过人。”琳拍起长官的马屁。
“好恐怖!听起来就像可.卡因一样……”戴安本就刷白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没什么恐怖的,小妹。”琳安慰道,“恶魔之血的致死剂量远比那些禁药要大得多。我们普通人平时也没什么机会接触恶魔的血液吧?”
戴安依旧心神不宁:“可是,一想到身边有那么多移动的定时炸弹,就……”
女酒保说着,环顾一圈那些疲于奔命的刑警和爱凑热闹的顾客。
在他们之中,头上顶着尖角的并不占少数。
是的。阿晓能够理解戴安的恐惧。
人类与恶魔的圣战已经过去百余年。在这个人魔共存的和平年代,人类社会到处都充斥着恶魔的身影。
世间也有许多效用类似的药物,无一例外地被城主严令禁止贩售。比起那些制取工艺复杂、千金难求一克的禁药,恶魔之血简直唾手可得。
一些财迷心窍的家伙因此勾帮结派起来,正盘踞在这座城邦上空,编织着一张庞大的罪恶之网。
望着戴安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琳扶额叹了口气:
“哎……所以我刚才说,就小妹的性格而言,不知道反而是件好事……”
女警抬手拍了下海登长官的后背。
“喏,你眼前这位垮着批脸的帅哥刑警,我们的海登大长官,便是在此环境下应运而生的恶魔猎手。”
“他们恶魔猎手中,有隶属于个人势力的民间猎人,也有像海登长官这样受到城邦认可、协助刑警办案的猎魔特警。有他们守护着这座不夜城,那些居心不轨的坏恶魔,可不敢胡作非为。”
就在这时,一个矮个子小警员忽然屁颠颠地跑来。
“报——告——琳队长,海登长官!”
“哦,你是前两天新来的那个实习调查员威廉吧?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有个自称是酒吧店长的男人要求进入现场参与调查!”
阿晓脸色一沉:“怎么可能?店长明明已经失联好几周了!”
海登挑眉:“失联?这事你刚才可是从来没提过。”
“是。因为本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就没和警官讲……”阿晓有些羞愧地别过视线。
“听戴安姐说,我们的店长一个月前失踪了,消息也不回电话也不接。鉴于店长平时就神出鬼没,曾经有过几次突然闹失踪的‘前科’,她就没放在心上,只是叫我临时来帮她分摊工作。”
“真没想到居然会有白痴在这个节骨点跳出来装店长……”琳哭笑不得。
海登合上笔记:“这很好办。是不是真店长,让那个戴安酒保来认一下不就好了?”
“你可真是天才呀,海登长官!不过我敢打赌,那家伙不过是个想混进去观摩犯罪现场的好事之徒罢了!”
*
“呜哇——拉赫店长——您还活着——”
戴安的哭声如雷贯耳,穿透四面壁装的隔音海绵,响彻整条吸音走廊。
穿着酒保服的姑娘一面嚎啕大哭着,一面不忘把脸埋进店长怀里,用他的白衬衫狠狠擦一把鼻水和眼泪。
“好了好了,戴安,别哭了,我活得好好的呢。”
自称店长的青年则温柔地拍打着戴安的后背,任由她在自己的怀里涕泗交颐。
“本来还打算在新来的酒保面前多装一会儿顾客,但听说客房出了命案,我就上来看看。”
“没想到你真是这里的店长……不好意思,刚刚怀疑了你。”
尽管嘴上在道歉,但从眼神来看,琳依旧对青年的身份将信将疑。
而若要说在场的诸位谁最惊讶,那还得数阿晓。
理由也很简单,眼前的青年一头罕见的乌黑长发,戴着一副文质彬彬的金丝眼镜和一顶优雅斯文的深色报童帽。
这张面孔,阿晓再熟悉不过了——这是今晚在吧台前点了亚历山大的男人。
没想到,这位难得一遇的懂行稀客,居然是自家老板伪装的!阿晓顿时感到备受打击。
现在想来,他们店长也够倒霉的,失踪近一个多月,一回来就撞见店里死了人。
但好在这位先生眼界看得很开,仍旧是笑眯眯的,一副儒雅热情之态,还反过来安慰起琳警官:
“没关系,保持警惕对警官来说是很优秀的素养,毕竟我这次回来的确实不是时候。”
“只是万万没料到,敝店就这么一间客房提供出租,居然还发生这样的事……”
阿晓发现,拉赫店长的眼睛有种天然的弧度,令他看上去无时无刻不在保持微笑。这或许也是为什么,他会给人一种和蔼可亲的感觉。
“那你失踪的这一个月究竟去哪里了?你看,叫人家戴安多担心你呀。”琳调侃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阿晓察觉到拉赫的眼神在一瞬间动摇了一下。
拉赫犹豫了片刻,沉下声音反问:“这件事应该和今天的案件无关吧,警官?”
尽管嘴角依旧保持着微笑,但是个人都能明显体会到他语气里的不快。
琳兴许自知追问下去是自讨没趣,便果断结束了这个话题。
“我知道你急着看到调查结果,拉赫先生。但在我们取证完之前,还请您与现场保持距——”
“让我猜猜,”拉赫忽然打断琳的劝阻,闭上眼睛,慢条斯理道。
“死者有一男一女共两名,死因是溺血症。两人在临死前,曾共饮过一瓶红酒,而且,那瓶酒应该是由戴安送上去的。此外,两位死者定的是钟点房。”
语毕,拉赫睁开眼。
透过薄镜片,他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射出琳不可思议的神情。
“怎样,警官?我说中了几条?”
“全中……你偷听了我们的谈话?”
“哎呀,真是失礼,警官。这只是最为基础的推理罢了。”
“这…这怎么可能!”
“——我可以替他作证,刚刚我们谈论案情的时候,这个男人确实不在附近。”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海登忽然开口了,看起来,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有点兴趣。
“你说这是基础的推理,能讲讲你是怎么推理出来的吗?”
拉赫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身着制服的男子。
金发蓝眸,背头,有些死鱼眼,眉心有明显川字纹,嘴角自然下垂。即使没做什么表情,也像在板着脸的样子,倒是挺有几分军官的韵味在。
拉赫指了指警戒线封死的玄关:
“首先,即使站在门口看不见房间里面的情况,从玄关这里的皮鞋和高跟鞋也不难判断,入住的是一对男女。”
“然后是红酒。”
“‘极昼’的吧台上总共有两组置物架,每组有四只红酒启瓶器。刚刚我在楼下喝酒时,阿晓酒保面前的四只启瓶器都在架上,而戴娜面前的启瓶器则少了两只。”
“我在一楼的散座上只找到一只,那么消失的那只红酒启瓶器,我想应该是被戴安带到客房了。”
“紧接着是钟点房。”
“戴安十二点上楼时,手里拿的是住房登记簿而并非酒品,所以必然不可能是客房服务。除非二人没付够房钱,否则有哪个不懂风情的小酒保会三更半夜去客房敲门?”
“……最后,溺血症。”
拉赫讲到儿这突然停住,撇头看了一眼海登。
“只有这点我是猜的。”
“因为这位先生看着有些面熟,和我在新闻上看到过的恶魔猎手长得有几分相像,所以我猜,这次的事件可能和恶魔之血有关。——我可以请教阁下的姓名吗?”
“海登,海登·伊珀斯。如你所言,我的职业正是恶魔猎手。”海登伸出右手,“总体来说是非常精彩的推理……先生。”
拉赫弧起一双狡黠的眼,毫不犹豫地伸手回握:“拉赫·塔古迪亚。原来阁下就是米歇尔集团那位知名的伊珀斯长官,幸会!”
海登的手微僵了一下。
“我已经不为米歇尔……算了,没什么。拉赫,你随我一起进来吧,记得戴手套。”
他说着转过身去,亲自为拉赫拨开门口的警戒线。
“什…!您真的要放这个普通人进去吗,海登长官?”
“没事,琳。他是这家酒吧的店长,对案发现场的构造肯定比我们更熟悉,带着他说不定会有什么新发现。”
海登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况且在推理方面,与你们相比,他一点也不普通。”
【小剧场】
多年以后,面对亚历山大,阿晓酒保将会回想起他为店长斟酒的那个遥远的夜晚。
「他那个时候说,整条天巡街只有‘极昼’会使用干邑,原来是在自卖自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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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后谈资】
1863年,爱德华七世(后成为英国国王)与丹麦公主亚历山德拉成婚,这款鸡尾酒即为纪念两人的婚礼而作,因此当初这款鸡尾酒的名称为“亚历山德拉”。在电影《美酒与玫瑰的日子》中,男主人公劝不胜酒力的妻子饮用的就是这款鸡尾酒。白兰地的芬芳、可可酒的柔美、鲜奶油的浓醇,让这款鸡尾酒入口柔软滑口,深受女性朋友的喜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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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1.亚历山大/Alexan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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