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秋天,对阿尔伯特来说已经是过去了,“弗兰克”——这个名字已经逐渐消失于人们的记忆中。
不论多么长时间的寻找,不管是多深的感情,从距离拉长的那一天开始算,总是会被磨得越来越少,在心中被压的越来越低。
几年后,人们又开始用弗兰克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他们会亲昵又甜蜜地抱着他,温柔地将话语唱歌一般从心头送到喉咙口:“弗兰克,弗兰克,我的孩子,我可爱的乖乖,我的星星,我的贝壳……”
弗兰克又变成了一个美好的词,尽管他们曾为那个不幸的孩子的遭遇落泪,可时间最容易吞掉眼泪。
阿尔伯特有时对此什么都不记得,他只在别人偶然间说起时才恍然大悟一样地回到家中,向水井里扔一些东西。
那些食物或者什么其他东西落到井底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松弛。
快感再次浮上心头,这样的快感是廉价而易得的。
只要遗忘一次,下一次想起来就好像凭空获得了一块金子做的钱币——何等的令人欣喜,如同蝴蝶正好降落手心。这是一种幸运。
弗兰克总是被遗忘。
阿尔伯特有时会想,他还活着吗?
看着庭中郁郁葱葱的树,他冷笑两声。
那是一个好命的孩子,他有一个体贴的舅舅,让他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了超脱,他只需要付出一点东西,无关紧要的东西——亲人的爱。
那些无缘无故的爱,被献给时间,在天平上衡量轻重。
只要一个人没有忘记他,他就活着;只要一个人开始模糊对他的记忆,他的形象就升华;只要没有一个人记得他,他就摆脱了轮回,直到下一次死亡再将他代入。
不论怎么算,都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这个过程远比死亡更加艺术,更有层次,如同聆听海浪,如同一首乐章——他是个坏小子,他从哪里学得的习性?他竟然这样不劳而获。
蒙昧使人轻松获得向下的超脱,智慧使智者在挣扎与血泪中登上天堂。
阿尔伯特不经想起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为了追求永生在地下室中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除了家中的狗,如今只有弗兰克获得了纯粹蒙昧——蒙昧是神灵的救赎,蒙昧让他登上天堂。
可是爱玛并不明白,每次说到那年,当秋天这个词从别人的嘴里冒出来的时候,她总是咳嗽,不断地咳嗽,她总说是因为喉咙痒痒的。
她的病越来越严重,直到有一天,她在餐桌上不断咳嗽着,嘴里吐出了一支结着碧绿叶子的树枝,她的病才奇迹般地发生了好转。
她将吐出的枝桠放在窗台,以精湛的种植能力,使那棵小树生长了起来。
树上结出的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的果实,果实吸引了一只叫声难听的鹦鹉,爱玛开始饲养它,叫它“哈维”。
塞缪尔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叫它哈维,叫他弗兰克吧。”
爱玛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窗台上的树苗再次结了果,向外结成一颗果实。
爱玛的咳嗽停止了,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它是被我的目光吸引来的客人,它告诉我它住在隔壁,哈维……它不是弗兰克,它告诉我,它叫哈维。”
“塞缪尔,”艾达叫住了他,“爱玛,弗兰克和你思念他一样,他在思念你。”
爱玛没有讲话,她不能听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让她一天比一天虚弱,可她也不能忘记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给予她足以咳嗽的力量。
她听到了这名字就不能开口,她听到了这名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流到胸口,供她一下下向外咳嗽。
她的眼睛早已干涩,唯有阳台上那棵奇怪的树在不断地结成果实。
莱纳德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他降生在消失的弗兰克的阴影中,降生在餐桌上都有两种氛围的地方。
“出生时的阴影会蔓延至整个人生,可怜的孩子,他的命运已经注定。”艾达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她的脸色更加苍白。
“我亲爱的孩子,但愿家庭能够给他温暖的支持,他会渡过这样的阴影。”塞缪尔温柔地拥抱着妻儿,他脸上纵横的戾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殆尽。
艾达吻了吻莱纳德的额头,献上了她女巫般的祝福:
“这是一个没有我也会出生的孩子,这是一个背负家族命运的孩子,这是一个背负别人命运的孩子……这是我的孩子,但愿我的身影能够常伴他左右,在痛苦的时候给予他指引。”
他降生在这样的时候,玛丽和爱玛并不为他的出生感到高兴。
莱纳德成长在这样的氛围里,他比弗兰克稳重得多。
阿尔伯特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慢慢推进下去,慢慢到达他想要抵达的节点。
可出乎意料的,艾达和塞缪尔决定在这时重新拍摄一张婚纱照。在餐桌上,他们说出了这个提议。
阿尔伯特发现艾达并没有看着塞缪尔,她的眼神投过去,又中途转弯,若有所感地看向他,她说:“我要让我人生的幸福集中在这一刻。”
“我想会的。”阿尔伯特回望了她,突兀地搭了话。
1895 年拍摄的婚纱照里,和艾达嫁入时不同。
艾达和塞缪尔,与之前相比有什么变化?
阿尔伯特看向艾达,她更加沉默,这一次,她的脸色比之前更加的苍白无力。塞缪尔站在她的身边,举止比之前更加端庄绅士。
阿尔伯特看到艾达再次望向他,在与那深沉的眼眸对视三秒后,阿尔伯特知道,这名女巫确实拥有神奇的魔力,她已经猜测到了幕后的操纵者。
然而她能够改变什么呢?她只不过生下了一个没有她也会诞生的孩子。
阿尔伯特的视线看向了前方,弗兰克的位置被莱纳德所取代,他坐在祖母的腿上,有些不舒服地来回乱动着。
爱玛坐在他的身边,没有给予一个眼神。
那棵小树并不长大,随着它结出越来越多的果实,爱玛的脸色就越发苍白,身形也格外消瘦。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比玛丽老了许多。
这真让人愉悦。
在照片照成的瞬间,阿尔伯特看向那棵树苗,哈维的爪子抓在上面,它伸出头,吞下了那颗泪珠一样的果子。
他知道树木已经长成,他只需要静待夏天的来临。
在第二年夏天,爱玛似乎逐渐接受了弗兰克离开的事实。她不再侍弄花草,她阳台上的小树迅速枯死,哈维却留了下来,陪在她的身边。
可这没有让她的心情好转,在盛夏的一天,她站上了凳子,吊死在了庭中的大树上,那个弗兰克玩秋千的地方。
在死亡的瞬间,她眼中的泪水倾泻而下,一如她出生那年的大雨。出生时灌入的雨水在此时从干涩的眼眶里流出。
她也终于失去了全部的灵魂,像一个秋千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
阿尔伯特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他欣赏着庭中的风景,愉悦地笑了。
秋天是那样的难熬,那是草木凋零的季节,那是果子成熟的季节——秋天让她想起了自己离体的果实,让她一天天地凋零。
她已经咳嗽了整整四个秋天,她再也等不到下一个秋天了。
透过庭中树木叶片的缝隙,阿尔伯特发现有一双眼睛也在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在他注视着爱玛的时候,那眼睛在注视着他。
他又看到那深沉的眼眸,那人走入了阳光中,平静地解下了爱玛脖子上的绳索,收起了她留下的最后一幅画。
阿尔伯特关上窗,反复思考着那眼神中所蕴含的东西。
他想他可以读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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