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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虚龙假凤

清水县城。

夜半时分,狂风大作。

盛夏的雷雨劲劲地打在地上,噼啪作响。光听着这雨声,仿佛就能感受到这雨砸在身上那种生疼的感觉。

“轰隆!”

随着一束闪电劈亮了半个县城,一道惊雷炸响。

雷声惊醒了睡梦中的幼孩,霎时啼哭声四起。清水县百姓家中一盏盏不太亮堂的油灯接连亮起,犬吠声此起彼伏。

声与光一同勾勒出这个小县城的大致轮廓样貌——平畴千里,却被连片的高山围了起来,清水县如同一个莲花的花心般被锁在这层层叠叠的群山之中。

“轰隆!”

这场雷雨似乎下得格外起劲。第二道惊雷间断了几瞬就蓄积了力量,狠狠劈下。

“驾——”

马蹄声渐远,只见一道穿着蓑衣的身影从城中一座气派的宅院闯出,迎着风雨朝着县外一路狂奔而去。人声、马声掩盖在惊雷之下,显得尤为渺小。

……

“盛元出发了吗?”

屋内一位刚生产完的妇人抱着孩子斜靠在床上。

面如满月,目若青莲,是福气和善的长相。长发粘腻地粘在头皮上,却丝毫不显得腌臜,反而奇妙的有种“功德加身”之感,女子生产不易,而这女子,已是闯过了鬼门关,为宗族立下了汗马功劳。

妇人频频往关紧的窗子处张望,仿佛自己多看几眼雨就能小些,出门求医的男人就能快些回来。

“老爷此时怕是已经出了城门了。”身旁的仆妇一边回复着妇人的话,一边用勺子快速搅动手中端着热气的中药,“夫人,药凉了,用些吧。”

仆妇招呼着奶娘接过了妇人怀中安静的小婴儿。

奶娘抱着孩子退回一臂远的距离,眼神恍惚,若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她抱着襁褓的双臂竟是微微发颤,只是强自镇定。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奶娘只敢在心中默默祈祷,不敢叫主人家听到声响。她苍白的脸偷偷转向襁褓里小婴儿,只见他面颊泛紫,发不出半点声响,若不是身子还是软的,很难从极浅的喘息中判断是否还活着。

“轰隆!”

又是一道雷声,接着一阵虚弱的婴儿啼哭从屏风后传出。

这一屋子的人好像这才想起这是一胎双子。跪在堂里的大丫鬟莺儿急忙起身去照看那个独自躺在屏风后的女婴。

“便是惊雷也要慢一晌才有的反应,怕不是个脑子不好的。”妇人蹙眉,放下药碗,又从奶娘身上接回了原本抱着的孩子。这好好的菩萨面却偏偏长了张嘴,“这脑子不好的却抢了我宏儿的养分,叫他脆弱如斯。

宏儿——”妇人盈盈唤着自己怀里的孩子。

“夫人!慎言。”仆妇听到妇人称呼那个要死不活的男婴为宏儿,急忙跪地提醒。

幼孩本就易夭折,因此讲究人家至少也都是立住了满了周岁才给赐名,穷苦人家倒是不管这些,就是猫儿狗儿的贱名叫了一辈子,没了就没了。

“妈妈——”那妇人双眸噙着泪,委屈地望着仆妇。

仆妇挥了挥手,“都退下。”

“是,黄妈妈。”

堂里跪着的三个小丫鬟并候在床边的年轻奶娘匆忙俯身退出,只留屏风后抱着女婴的大丫鬟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得凉凉的双手热腾了起来。

凉的?纵使是雨夜,这大夏天的,自己的手怎么会凉?

莺儿疑惑起来,但很快又给了自己答案。许是跪久了,血液被结在了腿上。紧了紧怀里的襁褓,拍抚着啼哭中的小婴儿。

“莺儿,你也出去。”黄妈妈上手接过大丫鬟手里的女婴,支使着大丫鬟退下。

“窈娘。”待下人都退下后,黄妈妈这才轻轻唤着妇人的闺名以示安抚。

“妈妈,老爷定会带着州里的郎中来治好我的宏儿的是吗!”那称作窈娘的妇人刚生产完,即使是情绪激动也没什么音量。

“窈娘,”黄妈妈不忍地出声制止,“万不可唤少爷宏儿,传到族里去怕是又要被罚。”

清水县的郎中救不回小少爷,此去江淮州求医又是雨夜,又要翻过连绵的群山,不用去,大家心里便知是来不及,也救不回的。

只是柳老爷心疼夫人不易,一丝机会也不肯放弃。

“妈妈,我盼了他三年!吃了多少药,拜了多少佛才求得我儿投生我腹。”窈娘哭红了双眼,“自打怀孕起,老爷就上禀州里柳氏宗族定下了柳宏的大名,妈妈不让我呼我儿,难不成也觉得我儿挡了他人的福气,会给柳家沾上霉运吗!”

妇人似是忆起了这一路走来的心酸。

黄妈妈是奶着主子长大的乳娘,暗自是把主子当作半个亲子疼的,知道主子不易,也是红了眼眶。

“窈娘,老爷待您甚好,三年来只守着您一人,情比金坚,外人是撼动不了的。”复又轻声劝道,“孩子,还会有的。”

思及违抗家命与自己厮守的丈夫,妇人稍稍平复。

黄妈妈继续劝道,“窈娘,柳氏一族向来子嗣单薄,偏偏主支又是京官,开枝散叶是柳氏各支重中之重的事宜,纵使老爷这几年扛住了上边来的压力……”黄妈妈顿了顿,虽被主家看重,她又以半母自居,可奴仆毕竟只是奴仆,有些话她讲不得。

妾室入门、庶子出生,不过是早晚之别,主子不该犯糊涂。但看妇人还是自欺欺人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开口:“有些事,您嫁入柳家之前,柳老夫人便是与您说清的。”

窈娘编织的美梦被旁人戳破,“黄、妈妈这是叫我认清,这三年是我偷来的!总归是要还回去的吗!”菩萨般面容的妇人此时却露出与五官截然不符的怨恨眼神,拔高了音量,重重地咬了咬黄字。

柳夫人便是黄窈娘,乃是江淮州一小官黄家的庶女,而黄妈妈正是黄家的赐姓家奴。

黄妈妈知道,这是主子叫她认清自己家奴的身份。无姓之奴罢了,怎可置喙主人家的言行。

“我不允。”娇弱的妇人正了正眼神,坚定道:“宏儿只能是老爷和我的孩子!”

黄妈妈似是看清了妇人的坚定,但还是不忍自己看着长大的主家做下如此错事,也不顾忌自己抱着怀里发出猫叫般啼哭的女婴,急忙跪下,“夫人,三思啊!”

黄窈娘强忍住满眶的泪水,“将他带来。”

“夫人——”黄妈妈还想再劝。

黄窈娘也不理会,只泪眼盈盈地重新看着自己怀里抱着的虚弱男婴,又轻轻地哄着。

见事情已无转机,黄妈妈将怀里停了哭闹的女婴放在妇人的床榻上,小步撤出。

……

柳子涵偷偷睁开了眼,头顶床帐层层叠叠,余光还能看见刚刚哭泣的黄窈娘。只是她四肢都似是被禁锢着,动也动不了。

刚刚她被雷声惊醒后便听了主仆之间一场大戏。这才发现她穿到了不知何时何地的女婴身上。

这龙凤双子身子都不怎么顽强,女婴虽说好些,但产下双子事发突然,男婴的特殊状况让本就虚弱的女婴缺了照料,悄悄凉了身子一命呜呼,竟是走得比男婴还早些。

直到伴随着那道雷声,柳子涵这猝死的异世之魂占了这身子,才重新发出声响。

男贵女劣,上尊下贱,糟糕的开局,柳子涵分析着自己的处境,这个脸盘圆圆,长得和善又柔弱的娘亲怕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句句无子,偏生看不见自己的女儿,女子不是子,也不知道是时代的封建,还是柳家的顽疾。

她顺着身体的本能打了一个哈欠。

好在应当还算是个富贵人家,职场上本也没什么人权,自己连轴转工作了那么多年,不过是个现代奴才罢了太好了,现在好歹也是个小姐,终于不用打工,可以在家当米虫了。

“轰隆!”大地嗡鸣。

闪电犹如白炽灯般照亮了整个院子,房前的两个灯笼却随着剧烈摇晃,砸在房檐哐哐作响,扑哧一下灭了亮光。

一位老仆抱着什么东西,也不提灯打伞,快步进了黑漆漆的院子。正是黄妈妈。

“轰隆!”这雷似是要劈进人的心里,震得人头皮发麻。

屋内暗自打量着新世界的柳子涵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这具身子的母亲。只见她一反先前的慈母样态,没有半分留恋,怀里一空一满,便送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而那位黄妈妈则又迅速地撤出屋子,怀里鼓鼓囊囊的,快步离开。

雷声散去,仔细听,屋内还有一强一弱的两道婴儿啼哭。三个婴儿在这屋内短暂地共存,这一进一出便是活阎王重新点命,换了人的一生。

好一出狸猫换太子!

床榻上满腔的爱意从那美妇人的盈盈双目中泄出,如数倾注给了怀里的陌生男婴。

柳子涵躺在襁褓里,不受控地如真的婴儿一样啼哭着,心里却阵阵发寒。恶心!

虎毒尚不食子,尚未断气的亲子是如何舍得?可柳子涵更想不通,纵使是时代吃人,迫不得已犯下恶事,可对着那替了亲生儿子的陌生婴儿,满腔的母爱是如何诚心给得。柳子涵忍不住呕出了声。

黄窈娘冷冷扫过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婴,朝着黄妈妈使了个眼神命其照料,又自顾自转头看向怀里的孩子。

“小子,从今日起你就是柳家少爷,往后便是富贵一场。”望着怀里健壮的男婴,黄窈娘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对她来说万事总算是回了正轨。

黄窈娘的脑袋后知后觉开始有些嗡嗡发麻,她知道这不是什么悲伤歉疚的感觉,眼神却渐渐暗下,“宏儿——”,她像是想说什么,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所有的茫然均散在了呼唤儿子的声音里。

窗外的雨声渐小,夏天的雨便是如此,轰轰烈烈地来又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就走。像是特地来赶这一场闹剧,帷幕落下,便又快速退场了。

清水县亮起的油灯又一盏盏灭了,重新陷入寂静。而刚成小婴儿的柳子涵也扛不住身体本能的困顿,昏昏地睡了过去。

“夫人,都办妥了。”黄妈妈躬身进屋向黄窈娘交代,“老奴亲自督着的。”说话间,水珠顺着她的发梢落下,匆忙之间,她还未来得及擦干身子,裙摆边隐隐还能看到溅起的红色。

“院里的人——”这会儿黄窈娘又重新回神,开始确保事情收尾。

“关键的几个都已解决了。”黄妈妈用手比划了一个拿刀的姿势。

“妈妈,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黄窈娘松了松襁褓,将怀中健壮男婴的皮肤露了出来。

“今日起主屋内只有老奴可进,待老爷归家后,其余人老奴定会找机会一一解决,叫人不起半点疑心。”

“要不留下莺儿吧妈妈,毕竟伺候了我这么些年。”黄窈娘糯糯地说道,像是不知事的少女,只是听不出情绪,不像少女心思那般好辨别。

“这——莺儿那丫头确实是个好的。”黄妈妈松了一口气,抬头看了看主子菩萨般的精致面容。

“莺儿也是到了年纪,”黄窈娘顿了顿,似是恶作剧般盯着黄妈妈,“昨日她外出行商的远房表兄来求我放人,她是个念主的,要伺候主子平安生产完才肯离去。”又拉长了语调接着道:“我允了”

听此,黄妈妈哪有不知,这便是要一个不留的意思。她弯了弯身子,沙哑着开口:“夫人心善。”

若是柳子涵还醒着,必定会想要跳起来吐槽,原来这菩萨面下不光有刀子嘴,怕还有颗蛇蝎心。

“扶我起来。”又解决完一桩大事,黄窈娘吩咐黄妈妈把自己扶到了窗边。

‘啪’的一声,窗户大开,夏夜的雨后还是有些许凉意,顺着敞开的窗户往屋里灌。黄窈娘只着轻薄中衣,抱着露着身子的男婴卧在窗前的榻上,轻轻地拍哄着。

没人知道黄窈娘可曾有过一丝不忍,也没人知道她此时此番行径到底只是为了戏再真些,还是也在惩戒自己为母不母。

但是主仆二人皆知,这条路一旦踏上便允不得回头。

丹蔻半退的指甲叩了叩矮几,黄窈娘闭目吩咐黄妈妈:“去信黄府,告诉父亲,我允了。多留他一段时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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