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白雪公主的后母克劳蒂亚皇后,虽然美艳绝伦,但心如蛇蝎。她刻薄,恶毒,百般支使、苛待白雪公主,害她敢怒不敢言,气得满脸通红,也只能默默离开,离她远远的,甚至连目光都不敢直视她。
只有白雪公主自己知道,她的脸红,是出于**,她不敢直视后母,百般躲避她,则是因为……害怕越界。
在十四岁那年的一个雪夜以前,白雪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地敬畏克劳蒂亚,仰望她,像依赖母亲一样依赖她。
父亲菲利普常年不在皇宫,四处游玩,宫里的大部分事宜,都由克劳蒂亚皇后主持,包括教养白雪。
克劳蒂亚虽然对白雪不苟言笑,像她对别人一样,但对她的衣食、健康与教育,从未懈怠,比任何人都上心。她就算再忙碌,一周至少也会来找白雪三四次,盯着她好好地进餐,严厉嘱咐她不许挑食,要注意营养均衡;或是给她比量着不断生长的身体,及时换掉不合身的衣服,送来一批新的,更舒适的。
白雪每次都很期待克劳蒂亚的出现。为了让她多来几次,她摸索出了一些小伎俩。
她会故意吃得很慢很慢,百般挑剔,这个嫌太素,那个说太咸,苦着脸对侍女们说,自己实在吃不下去,宁可饿着,引得克劳蒂亚前来救场,皱着眉训斥她,打她的手心。
可是白雪并不怕这样的教训。如果不是这样,克劳蒂亚总是不愿握她的手,推辞说自己体寒,怕冷到小孩子。她打得也不重,就是让她多打几次又何妨呢?
白雪喜欢那双手多触碰自己。克劳蒂亚的手确实冷,跟她的声音,她的神色一样冷,奇怪的是,习惯了这一切的白雪,跟她待在一起,短短片刻,便会觉得比平时更暖。
她也渴望去温暖克劳蒂亚,她期待看到克劳蒂亚不再冰冷的样子,她好奇这样的人究竟会被什么打动。只是她不敢直说,更不敢问。在克劳蒂亚刀锋般尖锐的视线下,她只能继续假装乖巧,用她幼稚的伎俩来吸引她的注意。
白雪会在克劳蒂亚给她比量身体时,故意乱动,甚至四处乱跑,推说自己怕痒。这样,克劳蒂亚便不得不按住她,凶巴巴地勒令她不许乱动,否则罚她一个月不许吃蛋糕。
其实白雪也没那么爱吃蛋糕,只是有一次克劳蒂亚亲手做了一些莓果蛋糕,她吃多了,让她误会了。这样的误会大有好处,白雪也就将错就错了。她会假装自己是害怕不能吃蛋糕才停下来,乖乖地一动不动,掩盖自己并不怕痒这件事。
幸好她不怕痒,否则,当她柔软的发丝蹭到她脖子上时,她怎么能放肆地嗅闻那上面的玫瑰与依兰香气呢?否则,当她用自制的卷尺贴上她的脊背,她怎么能挺直身子,更好地感受她手部的骨骼、肌肤呢?
也只有在克劳蒂亚专心给她量体时,她才能光明正大地欣赏她,赞美她的体态。
“母亲,我什么时候才能向你一样,生得这么高大、优美呢?”
克劳蒂亚长她十三岁,其实叫姐姐也不为过。但她那挺拔如柏木橡树的姿态,秋实累累,熟果香浓的身段和气韵,却让白雪觉得遥不可及。
出乎意料,克劳蒂亚回答:“你没必要跟我一样,白雪。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
每个人都不一样吗?
白雪不这么认为。因为只有克劳蒂亚坚持不让她穿繁重的裙子,戴沉重的首饰,一直让她穿轻便的衣服,纵容她上窜下跳,说是有利于身心健康。只有克劳蒂亚会跟她说这样的话。其它人,无论是她那极少出现的父亲,还是她的教师们,亦或是来求见她的邻国王子,都会告诉她,她是个真正的淑女,同她生母一样,而她也理应成为一个最好的淑女。
克劳蒂亚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她对她十分严厉,但白雪只有在她这里,才能感觉到真正的自由。
大家都说她暴躁,易怒,不好伺候,但白雪知道那是谣言。克劳蒂亚从不惩罚无罪之人。就连对待没有反抗之力的侍女,还有幼小的她,也不曾羞辱,苛待,只是冷静地指出错误,让重做。也只有她,会耐心听她描述她古怪的梦境,离奇的想法……只有她相信,她可以跟动物对话。
“母亲,你确实跟别人不一样。你比任何人都迷人。”
嘴甜的小公主说过许多客套话,但这句无比真心。
克劳蒂亚嘴角似乎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笑,白雪都没来得及看清,但足以欢欣雀跃。
她笑起来更迷人了,眸子中的漫天星河,连上挑的眼角都兜不住,勾了几勾,还是曳了出来,连暗沉的深色袍子都被照亮了几分,像静谧的宝石。
她还想更多地看见她笑……她还想听她说“你也很迷人”。
白雪知道,光靠小伎俩是不能留住克劳蒂亚的。她要变得更优秀。因为克劳蒂亚只会高看优秀的人。对于只会享乐的废物,或是自负的平庸者,她总是十分冷漠,不屑一顾,甚至出言讽刺,哪怕对方出身高贵。她就是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坏了名声。
白雪加倍刻苦地学习,然后把所有教师写的夸奖信,把她赢得的所有比赛勋章,放在房间里最显眼的位置,让克劳蒂亚一来就能看见。运气好的话,在她的百般缠磨下,在她说了许多次“别的女孩都会被母亲摸头,拥抱,我也想要”“老师说经常得到母亲奖励的孩子会变得更优秀”之后,克劳蒂亚偶尔会弯下腰来,轻轻地揉一揉她的头。虽然她依然不会主动抱她,一问就是天生不习惯也不喜欢拥抱,但是当白雪软软地贴上来时,她也不会拒绝,只是显得有些僵硬与无奈,轻叹道:
“你这孩子,真爱缠人。对我就算了,可不许对别人这样,会让别人笑话的。”
白雪当然是甜甜地笑,甜甜地应道:
“知道了,我不会去缠别人的。”
那时她很开心,觉得克劳蒂亚对她到底还是心软的。但也有些失落。别人是谁,克劳蒂亚为什么会觉得她会去缠别人,她看起来是那么喜欢讨好所有人的人吗?
白雪从出生起就众星捧月,大家都在拼命讨好她,赞美她。她礼貌回应,尽可能对人友好,与人为善,但并不在意后续。
只有克劳蒂亚不一样……白雪总在等她走向她,费尽心思想要她更疼爱她,亲近她。
她一定会等到那么一天的,她有这样的自信。在无尽美誉中成长的小公主知道自己有多迷人。
天真是她的伪装,也是她的武器。为了追逐一份她求之不得的偏爱,她过早地学会察言观色,欲言又止,暗中行事,曲径成愿。
白雪天资聪颖,学什么都又快又好,各项功课都不需要克劳蒂亚操心。但克劳蒂亚总担忧她疏于锻炼,从她七岁开始,就逼着她大清早开始练习长跑,即便她冬天撒娇赖床,楚楚可怜地哀求她让自己多睡一会儿,她也会毫不留情地把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拖起来,带到训练场去。
等白雪到了十岁,有了些底子,骨骼也强健些了,克劳蒂亚还让她训练骑马、射击、剑术。白雪皮肤娇嫩,比常人更加怕疼。马背上颠簸,弓弦易勒手,击剑动作不稳便摔跤……这些运动受伤的概率比慢跑大得多,何况她训练的对手是克劳蒂亚找来的严师。
有时,克劳蒂亚还会亲自上场当她的对手,狠狠鞭策她,一旦她有什么懈怠或差错,就会厉声提点,或直接将她击倒。
小公主娇生惯养,受了伤就忍不住哭,觉得在克劳蒂亚面前丢脸了,也会哭。刚开始练习时,隔三差五便要哭。她觉得这样十分挫败,羞耻,想要放弃,可是,当她发现,在她哭多了之后,克劳蒂亚终于愿意主动抱一抱她,拍拍她的背,还亲自给她上药,她又觉得自己能坚持了。
“白雪,你记住了,你的亲生母亲伊娃皇后,死于产后的虚弱。以后,你也会结婚,你也会生育,如果你不想重演她的悲剧,就要从小增强体质!”
为了让白雪自觉训练,克劳蒂亚经常这么对白雪说。
每次,她说这些话时,神情都跟平时有些不一样。幼小的白雪不明白那是什么,只知道她那双如同幽紫水晶的双眸中,仿佛猝然间蒙上一层霜花。
那拂之不去的薄霜,竟落进白雪的呼吸之中,让她觉得心脏一阵发凉,闷痛。
“我不会跟母亲一样的。”
“我以后不结婚,也不生孩,一直陪着你,不好吗?……邻国的王子们,我都在宴会上见过了,我现在毫不感兴趣,以后也不会感兴趣的。他们就算加在一起,也比不过你一根手指头。”
终于有一次,在她十三岁那年春天,她说出了心里话。
大概是那一天,枝头的鸟儿叫得格外婉转,克劳蒂亚又罕见地穿了浅色的袍子,让她生出了莫名的勇气。
往常,她一直不敢正面回应这番话,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生母是后母的挚友,也是她的恩人,她的早逝,是白雪的伤痛,也是克劳蒂亚的伤痛。
闻言,克劳蒂亚先是一愣,随即嗤笑。
“你只是个孩子,白雪,你什么也不懂。”
“很多女孩小时候都会说自己不结婚生子,一辈子陪着母亲,可是等她们长大了,就会完全忘记这样的话,被一个男人骗走,再也不回来。”
白雪拼命摇头。
“我真的不会这样的,我会一直陪着你……我只想一直陪着你。”
克劳蒂亚显然还是不信,但也没有反驳。
生平第一次,她主动揉了揉她的头,用指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梳理她乌木般漆黑,丝缎般柔软的长发,在她耳边小声说道:“等你长大了再说吧……我的小公主。”
不知是不是白雪的错觉,克劳蒂亚这次的声音有些不一样。
依然是冷冷的,像高山上的雪,只是这回,那雪上却淋了些热酒,混着些微的白沫,缓缓化了开来,顺着她耳畔,攀上了她的肩颈,后脑,使得她的头皮,有些发麻。
白雪冲动地抓住了克劳蒂亚落在她肩膀上的手。
“什么才叫长大?”
“变得像你一样高就可以吗?”
她微微仰着头,盯着她,语气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躁。
还有大半个头的距离,看起来不小,但是很快的,她正是快速长身体的时候,很快就能平视她。
可是到了那时,她就会认可她了吗?
克劳蒂亚拨开她的手,声音恢复了往日的疏离。
“等你长大,自然就懂了。”
从那天起,“长大”,就成了白雪最执念的课题。
可是她所有昂贵的课本,都没能告诉她,什么才叫“长大”。
于是她开始了模仿,去做克劳蒂亚喜欢做的事。
她缠着克劳蒂亚,要帮她一起处理公文。
她求着克劳蒂亚,出宫视察采风带上她。
书本上的理论知识变得越来越具体,亲身体验国家的风土人情,民间疾苦之后,她明白了何为“系统治理的难度与必要性”,明白了“强制命令往往不如改造风俗有效”,明白能干的克劳蒂亚为何也总为这个国家愁眉不展:它就像一袭华丽的毯子,可背面爬满了名为“历史阴影”的臭虫。
原本遥远的责任变得具体起来。食民之俸,为民立命,天经地义。白雪热血沸腾,想好好改造这个国家,让它变得更美好。她也想帮助克劳蒂亚排忧解难。
白雪学会了在外交谈判时争取最大的利益;学会了在拍卖会上巧言令色,把自己的藏品卖出最高价,这样就有了更充裕的赈灾款。
她也学会了如何通过巧妙合理的调查,问出人们隐藏的真心话,了解问题的症结;学会了微服私访,突击检查,让玩忽职守的官员们措手不及,抓住罪证后,名正言顺惩罚他们。
……
她没有浪费自己的聪明,很快就学得有模有样。
克劳蒂亚对她笑的次数多了,但依然说她是个孩子。
“不许说我是个孩子!”
白雪忍不住对着她发火了。
克劳蒂亚没有生气,只是淡淡地回:“你本来就是个孩子。我是你母亲,我能不懂?”
白雪从未如此讨厌克劳蒂亚从容的姿态。但她更讨厌对着她思维混乱自己。
她想,大家至少有一点说对了,这个女人一定是个女巫,否则她为什么总能轻易打乱自己的节奏?
伶牙俐齿的白雪公主,对着别人,从不会无话可说。
只有克劳蒂亚,总让她言不成句,郁气凝结。
那不是一般的郁气。躁动的热雾在胸膛中乱窜,烧灼着喉咙,刺痛着神经,使她开始失眠。
白雪不明白这异样感从何而来,却也只能硬憋着。
再怎么体贴的侍女也给不出让她满意的答案。
“公主殿下,您只是对自己要求太高了。其实您已经做得很完美了,是皇后……皇后对您有些太过苛责了。”
她们总是这么说。
她们不懂的。
克劳蒂亚越是当她是个孩子,她就越是焦躁。这不是她要的亲近。
是她在苛责自己,是她渴望让克劳蒂亚用另一种态度……用对待大人的态度对待她。
那究竟是什么态度呢?
其实她也不懂。
直到那个特殊的雪夜来临,她偶然撞见克劳蒂亚喝醉后的另一面,感受到她不同于往常的热度,又偶然地在她的另一种拥抱中,发现了自己隐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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