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白雪生母伊娃皇后的忌日。
白雪的父亲菲利普国王依然没有到场,说是在外会访别的国王,商议重大外交事宜。但任谁都知道,那只是他不愿回来的借口。
一直以来,他有意无意地对外展露自己的忧郁无奈,好让大家知道,他的新皇后恶毒阴暗,见不得他怀念原配,否则便要把怒火发泄在他和原配可怜的女儿身上……为了他女儿着想,这个“可怜深情”的男人只好抱着深爱原配的画像,在她的忌日滞留它处,默默流泪,整夜心碎。
但白雪不相信他的“深情”……如果只是动动嘴皮子怀念就算“深情”,那她后母对她生母岂止是深情,简直就是刻骨之爱。
她提起她的次数,比他多得多。他从未到她坟前感怀祭扫,而她每个月至少都会去一次。他并不关心她除了母亲、妻子和美人以外的身份,连赞美她的言论都是如此单调,可是她在乎她的自我,她的喜好个性,还有她未完成的理想,在百忙之中抽空收集她过往的事迹,编纂着关于她的回忆录。
还有画像……伊娃皇后的画像,在国王那里还很新,在克劳蒂亚皇后那里,却已经泛黄发旧了。白雪去找克劳蒂亚时,偶尔会撞见她望着伊娃的画像出神,充满怀念,充满柔情,像是沉入梦幻的少女……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伊娃应该时常轻抚那张画像,絮语万千吧?
每当想到这里,白雪就觉得高兴又痛苦。
她的生母一直有人如此惦念,她当然高兴。可是她为什么会觉得痛苦呢?她也不明白,只觉得罪恶……怎么能因为有人挂心一个逝者而觉得痛苦?那个逝者还是赋予她生命的女人!天知道她有多想拔除这罪恶的思想荆棘,但越是如此,它就越是在自己的脑海里深深扎根,总在不经意时刺伤自己。
那天,在伊娃皇后的第十三个忌日上,白雪也是那样,看着克劳蒂亚皇后哀伤地主持祭祀仪式,结束之后有气无力地屏退左右,宣布散场,她又觉得那荆棘刺了上来。
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至少,在她的生日,她想主动去扫除荆棘。
没错,其实今天也是白雪的生日。
她的生日,和生母的忌日是同一天。
因为这个,克劳蒂亚从未帮她庆祝生日。
她可以不在乎这个,因为她的生母确实为她而死,她的诞生便带着原罪,不值得庆祝。
可是她想在这个日子里多陪伴代替自己生母照顾自己的后母,为什么不行?
如果她有罪,应该给她多一点赎罪的机会,而不是将她甩在身后!
在克劳蒂亚的黑色长袍即将消失于视野之前,白雪冲动地追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臂。
“……您不该一个人待着。我认为这种时候,我应该陪着您……”
“毕竟,伊娃皇后是我们共同的,共同的亲人……”
克劳蒂亚甩开了白雪的手,打断了她磕磕巴巴的话,看着她的眼神是一贯的冷硬。
“我不需要。让我一个人静静。”
白雪又被她甩在身后。
漆黑的袍子由于主人的急促步伐,飞卷起来,似滴落的血花,点燃白雪内心的恶火。
每次都是这样……在克劳蒂亚低落时,她想陪着她,可是每次,克劳蒂亚都说不需要她,把她甩开。
虽然克劳蒂亚不让她在完本前看,但白雪已经偷看过不少她写的回忆录……克劳蒂亚跟伊娃关系非常亲厚,她喜欢追随着伊娃,记录她的言行,像个忠诚的影子。
如果是伊娃提出要陪着她,她一定不会拒绝吧。
克劳蒂亚为什么不能像对待伊娃那样对待她?她还是认为自己比不上她母亲?
……或者,克劳蒂亚其实非常讨厌她,恨她的出生让伊娃身体虚弱,英年早逝,只是看在伊娃的面上,不得不装作没那么讨厌她?
无论是怎么样,她一定要弄清楚!
……
整个晚餐时间,白雪都坐立难安,几乎食不下咽,满脑子想着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打破克劳蒂亚对她的冷硬态度,问出她的心声。
白雪最亲近的侍女露西看出她有心事,再三追问,白雪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委婉地告诉她。露西十分聪明,说不定能帮上忙。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一个人……她在意的人很重视那个人,对她也很好,但似乎没那么重视她……她该怎么办?”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弄清楚,她对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白雪低着头,声音微若不可闻。
跟别人说这些话,怎么觉得那么羞耻呢?
她只是想要多一点母爱,想要多一点分担后母的痛苦……或许有那么一点私心,想要后母更多地把注意力转向自己,这有什么错呢?
露西见她如此,忍不住用惊讶而同情的眼光打量她。
“公主,你可不能这么……自甘堕落啊!你换个人在意吧……难道你想当替身吗?”
“这可不是健康的关系!公主,像你这么好的女人,应该永远活在阳光之下,不能因为某些……误入歧途的感情,就让自己陷入阴冷深渊啊!”
“我也有过朋友曾经像你……那个朋友一样,她傻傻地付出了一切,甚至为了讨对方欢心,去扮演另一个人,最后还是只得到一句'你永远比不上她'。然后她悲痛自杀了,虽然被救了回来,但永远失去了快乐,跟行尸走肉也无异。公主,难道你想变成那样吗?当然,我的意思不是你一定会那样,我的意思是……”
她劝了半天,白雪还是执拗地不改口。
“她只是想知道她的心声罢了。”
“如果弄不清楚,这会困扰她一辈子!”
露西没办法,只好给她支招。
“那就让对方最信任的人帮你去问吧,如果你能说服那个人……”
白雪陷入了沉思。
传言克劳蒂亚“阴私刻薄,让所有人讨厌,跟亲人关系也极差”。
前半句不是真的,但后半句应该是。
克劳蒂亚从未提起她亲人,偶尔白雪出于好奇问起,她只会说:“死光了”。
眼中是掩饰不住的厌恶。
也从来没有朋友来拜访她。
讨厌亲人,没有朋友,谁能是她信任的人?除了伊娃皇后,白雪想不到别的人。
总不能是她那个常年不回家的父亲吧?
伊娃对门口石像,桌上烛台的态度都比对他好得多,总以冷笑和冷菜迎接他偶尔的归来:“我们忙碌的国王终于有空回家了?”
看来,白雪只能让她的生母去问她的后母了。但她的生母无法复活……
那她只好去扮演她的生母了。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不!她在想什么?这太怪了,为什么她要假扮她逝去的生母?
在她的忌日,利用她的身份去说谎,去骗一个深切怀念她的人,这对吗?显然不对!
再说了,难道她是那种虚伪无比虚荣无比,为了得到想要的关注,去弄虚作假的人?
她当然不能那么做!肯定有更好的办法!
……
但鬼使神差的,当天夜里,白雪穿上了伊娃皇后留下的春水绿色长裙,将自己的一头直发弄成画像上伊娃皇后那样的波浪卷,还破天荒地给自己涂抹了香浓的,回忆录中伊娃皇后爱用的玫瑰花露(她原本不喜欢用别的东西掩盖自己的气息)……
确认镜中的自己有了九分肖似生母以后,她轻手轻脚地来到皇后卧室门前,试图用金钱贿赂皇后的侍女。
皇后的侍女们非常忠诚,坚定拒绝了她的巨款。
“公主请回吧,皇后吩咐过,今晚谁都不能打扰她,神来了也不行。”
白雪发了怒。她抛弃自尊来做这种事,可不是为了听这个!
“可我不是神,我是……恶魔!”
“谁也别想拦着我!”
说出这种话,她的心里畅快了许多。
窗外白雪皑皑,寒风瑟瑟,而她,周身热流涌动,充满力量。
连路过的乌鸦们都在给她鼓掌!
乌鸦们还破窗而来,赶走了侍女们!
现在她能顺利进门了!
然而上锁的门,再一次将她拦住。
幸得狂风眷顾,刀刃般锋利,斩断了那把锁……白雪进门后,静静地换了把锁,将门重新从内锁上。
接着她来到克劳蒂亚床前,轻轻坐在床边,借着月光,凝视她熟睡的脸。
糖霜般的月光,让克劳蒂亚冷硬的轮廓看起来柔和许多,但深蹙的眉依然尖锐,好似在梦中受着酷刑。
这时白雪忽然又胆怯起来,不敢开灯,不敢说话,更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只是,见她的睡颜很是不安,她看着看着……本能地握住了她的手。
很意外,不是往常冰冷的温度,是温热的。发生什么了?
白雪忍不住附身凑近……一股浓郁酒气扑面而来。
苹果酒的味道。
那是……伊娃皇后最喜欢的苹果酒。
克劳蒂亚说喜欢它清新的味道。
一种清新的酒,在人身上变得浓郁,那人该是喝了多少?
简直像是整个春天的苹果都在她身上发酵了一样。
连苍白的双颊都染上了苹果红。
克劳蒂亚严格控制白雪的酒精摄入量,自己却偷偷喝成这样?
“我不懂,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窗户碎了,门锁断了,都没能惊醒克劳蒂亚。白雪这句低低的叹息竟让她睁开了眼。
见到她,克劳蒂亚先是茫然,很快,便转为惊喜。
“伊娃?是你吗?……你终于回来了?”
白雪没有说话。
这是她希望的结果,但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开心。
克劳蒂亚清澈的喜悦,让她感到惭愧。
现在走还来得及……
迟来的罪恶感复苏。白雪试图悄悄抽身。
但克劳蒂亚攥着她撤离到一半的手,把她拉到了自己怀里。
“不要!你不要走!那么多年……我等了那么多年,才等到你回来……”
“你留下来,别走了,好不好?……我知道你或许恨我,责备我背誓,但我也是没有办法……我不能停止钻研魔法,否则我连自保都难,也没法唤回你……我不能看着他跟别的女人结婚,占据你的位置,生下别的孩子,抢占你孩子的资源……我只能亲自坐在这个位子上,盯着他……”
“伊娃,不要离开,不要再离开了……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是怎么撑过来的……想起对你的承诺,我快要疯了……”
克劳蒂亚紧紧地抱着白雪,贴着她,温热的身体,温热的气息,随着这些胡言乱语不住起伏,搅得白雪如浪里孤舟,忘却自身存在,只是本能地随着海潮激荡,奔流。
是的……她忘记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只是全身心沉溺于她异样的温暖,热情的拥抱。
原来克劳蒂亚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原来她也会用温热的身体抱紧一个人,哀求她不要离开。
原来克劳蒂亚主动起来,是这个样子。
原来她也有如此娇柔的一面,也会如此坦诚地依赖一个人,在她面前毫不遮掩地表露自己的脆弱,也毫不在意自己凌乱的头发,滑落的肩带。
白雪见过克劳蒂亚最精致美艳的样子,最庄严可敬的样子,但都不如她现在这样,让她……舍不得眨眼。
舍不得眨眼,比雪光和月光更专注地凝视她……只想……在它们照得见与照不见之处,用所有感官,去融入她的存在。
想要用手指去描摹她的轮廓。
想要用嘴唇去体验她的温度。
想要看到她更忘情的样子……
想要……
疯狂的想象是最好的香辛料,让人变成本能的囚徒。
茫然的孤舟被凶猛的水手占据。
白雪化身驰骋之舟,将翻涌的海潮压在身下,堵上她的声音,抚上她的背脊。
她在雪白的浪花上,重重地标记自己的印痕,让它们在皮肤上颤动,挣扎,渐渐地变温驯,发出低沉的回应,发出散着雾气的共鸣。
……然后忽然间,船只又开始颠簸,受到海浪的抵抗,纠缠了几个回合,还是被打翻回岸上。
克劳蒂亚气喘吁吁地起身,系腰带的手有些发抖,盯着倒在地上的白雪,声音冰冷,愤怒,还带着几分难言的恐惧。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出去,出去,给我滚出去!”
像是某个开关被按下,出走的理智和羞耻一起回笼。
皇后雪白脖颈上的吻痕清清楚楚地提醒着她,她把可耻的幻想变成了真正的罪行……
不!就连那样的幻想,她都不该有!
她怎么能做出那么大逆不道的事?
打扮成她生母的样子,对她的后母……
白雪耻于辩解,更不敢求她原谅。
她跌跌撞撞地从地上散落的酒瓶中爬了起来,落荒而逃。
自那夜以后,克劳蒂亚很长时间不再来见白雪,白雪也开始躲着克劳蒂亚。
快乐的白雪公主似乎一夜之间消失了。
忧郁的白雪公主,每日被失眠折磨。
白天她还能沉溺于学习和政事,勉强不去想那一晚的事,可是到了晚上,黑暗与寂静让她的罪恶无所遁形……
她失控地想着克劳蒂亚,想着她和伊娃的真实关系,想着她对伊娃的承诺,想着她为了这个承诺忍受一个自己讨厌的男人作为丈夫,想着她忘情时格外动人的模样,想着她推开自己时的惊慌与恐惧……
茫然、忌恨、愧疚、不甘……种种情绪混杂,像是被猫弄乱的线团,无论如何理不清。
她只有用别的办法去逃避。
恰好她的父亲,那个常年不回家的菲利普国王,忽然关心起她的婚事来,给她推荐了一位“最为英俊可靠”的王子。
“父亲向你保证,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适合你的人了!年轻,英俊,富裕,是未来的大国继承人,还碰巧与我同名,多么亲切!相信我,他会让你成为最幸福的女人!”
“他和他父母对你也非常满意,你要是嫁过去,肯定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只会得到更多宠爱!明年冬天,你举办完十五岁成年礼以后,就立刻和他举行婚礼吧。我相信,全国上下都会为这个大喜讯而沸腾!”
菲利普国王看来是真的十分兴奋,还罕见地亲自下厨给她做了苹果派吃。
苹果派没那么好吃,但有一种奇怪的魅力,让人吃了又吃。白雪吃多了,心似乎也被那甜味浸染,看着久违的父亲,比任何时候都慈爱,温情,顺眼。
她爽快地答应了父亲的提议,还主动提出要自己缝制繁复的婚服。
这样她晚上也可以很忙碌,就不会一直想着让她痛苦的事了。
克劳蒂亚却大为震怒,狠狠扇了国王几个耳光,大声驳回了这一主张。
“不能让她跟那个王子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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