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亚对山岳派暗地里的兵工厂有想过各式各样的场景，以为那不过是一个藏得比较深一点的作坊，像露天铁皮厂房亦或者地下岩层洞穴等等。
然而，当真正看到它完整模样的那一刹那，饶是未来见多识广的帝国首席科学家也难免有些惊叹：
一座高达两丈的正门凭地拔起，厚重锻铁与铜铸花纹嵌合而成，门楣上是模糊不清的法国共和国早期标志，边缘顶端钉满柳钉。
山岳派徽章上象征性的大山和尖刺在这里完美实物放大，一比一地复刻出来。
“看到人来了，还不开门？”
到了兵工厂门口，雨也停了。雷米取下避雨的披风，对着门口几位守卫们大喊着。
虽然他个子不高，但气势上颇为唬人。那颐指气使的模样与先前在艾米莉亚面前谦逊友好的表现实在大相径庭，引得她不自觉地偏头朝他看了一眼。
听见熟悉声音下达的命令，手里提着马灯、腰间配枪的几人这时连忙点头。他们快速瞧了眼生面孔的艾米莉亚·沃克，便朝雷米主管讨好地笑了笑。
随着大门缓缓被拉高抬起，一股潮湿粘腻混有浓重铁锈与硝石等味道扑面而来。
艾米莉亚跟着雷米一同踏了进去。
厂房内部结构不算精致，墙面和地板都是未打磨的石材，靠着大量木梁和铁架撑起上方高耸的天花板。
而最让艾米莉亚侧目的则是拱顶下方悬着的滑轮轨道系统。
此时，以人力与绞盘驱动的半自动传输装置正缓慢移动着一排排长枪部件。
由英国工业革命发展影响下的流水线工程在法国山岳派这个偏远隐秘的兵工厂已经初具雏形。
火枪、燧发枪、还有一种她一眼便看出尚在实验阶段的多管联动枪，全被分解为击锤、管身、火帽与枪托等，一一被分好类，摆放在木制台与铁轨之间，顺着顺序由一组又一组的工匠们机械地人力组装着。
伴随着雷米对这里内部工序布局的讲解，艾米莉亚也了解到这些穿着破旧工服在自己工位上勤勤恳恳劳作的人，多半是些是社会地位低微的普通下层民众：
有的曾是有名却因欠钱而走投无路钟表匠，有的是从隔壁邻国逃亡只为能有一口热乎饭吃的技术工，有的甚至是从王国巴士底狱里逃出生天的拾荒少年。
他们虽各个脸上布满烟灰与油渍，眼神却并不空洞，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宗教式的狂热与信仰。
“La République ou la mort.（共和国，或死亡。）”
艾米莉亚注意到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刻有这句话的刺青。
人民共和是历史与人心所向。
看见纷纷朝自己和雷米礼貌行礼后又重新专注于眼前枪械制造的、那一张张底层群众中普通不起眼却满是执着认真的脸，她忽然有些理解：为何雅各宾派能掀起大革命并最终成功取得胜利了。
“沃克小姐，组装区看完了，这边请。您是属于高精尖的设计师，和他们这些普通工人不同。对于珍贵的技术人才，我们是专门配置了专属的工作环境的。”
说到“普通工人”几个字时，小矮人雷米语气中透出几分不屑。随即，他伸出短短的手掌，恭谨地弯腰做出引导手势，引着艾米莉亚穿过隧道，往另一边走去。
这里工作的工人听到这话，也只是朝她憨厚地笑了笑。尤其在“高精尖设计师”几个字落下后，不少人眼里带上了尊敬和爱戴，偷偷瞄向她。
在即将离开这一区域的最后一刻，艾米莉亚回头，正好与好几双好奇的眼睛对上。于是，便朝他们柔和温暖地笑了笑。
***
深夜11点37分。
兵工厂武器实验研发大厅内。
“偏差10cm，精度还是不行。”
随着这位兵工厂侏儒人主管雷米拉开一扇沉重的铁铸门，艾米莉亚便听到里面传出这样一道声线粗狂但语气难掩失望颓废的男声。
此时，油灯燃烧地哗哗作响，三个秃头男人围在长木桌前，眉头皱成一团，手里翻着写满计算和草图的笔记本。
他们虽各个穿着白袍，但上面有着数不清的灰尘和污渍，乍一看去，着实像是从不知从那条破巷子里因骗人而被赶出的炼金术士或街头乞丐。
“吱呀”一声，听见铁门被人打开，刚才说话的男人顶着鼻子上厚重的圆形镜片，瞥了下才进门的两人一眼。
“谁让你带女人进来的？”
他的视线掠过雷米，尤其在穿着黑衣便服的艾米莉亚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眼睛眯了眯，随即不悦地喊道：
“雷米，我想你搞错地方了。这里是实验研发大厅，不是你家。不过，这女人长得倒是标致，你这小矮子什么时候有这福气了？”
“卢贝尔！不得对沃克小姐无礼！”听到那不着调的话，雷米不客气地呛声回道，随即，有些尴尬地抬头看了看艾米莉亚。
瞧着她那嘴角始终挂着的不变微笑，他摸不准其究竟是喜是怒，便只好拉下脸来，态度极其谦恭地压低声音歉意道：
“沃克小姐，请恕在下方才失仪……我来为您介绍一下在场的研究同仁。”
他侧身一指：“这位坐在左边，胡须和眉毛都白得像蒸汽炉灰的先生，是汉克老师。他曾在布雷斯特与图卢兹的兵工厂任职，一生献于机械与火炮之道，堪称本厂资历最深最受敬重的工程师。”
汉克闻声点了点头，没抬头，只是沉默地继续校对手中的齿轮结构图。
“而右边那位，个头高戴帽子的家伙，正在用透镜烤灯芯的，叫——喂！安格斯！”
雷米突然提高嗓音，朝那名正摆弄玻璃镜片的年轻人喊道：
“我说了多少遍了！不允许用大厅油灯的火做实验！要想用火，去隔壁试验区去。这里没有防火材料，要是一不小心着火了怎么办？”
说着，他气鼓鼓地迈着那小短腿快步跑到桌子旁，随即踮起脚尖，一手从安格斯手里抢过镜片。
只是雷米忽略了才被炙烤后上面残余的高温，基本在入手的那一刹那便烫得“哇哇”叫了起来。
于是，镜片就这样“啪”地一声跌落在地上，恰好滚落到艾米莉亚的脚尖。
这个滑稽的场面当即引来一阵嘲讽的笑。
“哦，对了，还有这个出口不逊的四眼男卢贝尔。”雷米恶抬头恨恨地瞪着这个笑得最欠揍的家伙，“你这个关系户！别仗着背后有人我就不敢收拾你！”
“那你来呀！就算你是主管我卢贝尔也不怕你。我就站在这里不动，看看你这小矮个能不能够到我的脸，哈哈~”
两人莫名又开始了新的一轮争吵。
而造成这一混乱场面的罪魁祸首的安格斯，此时有些忐忑不安地钉坐在原地，一脸畏畏缩缩的模样，生怕这火烧到自己的身上。
汉克见状习惯地摇了摇头，转头朝刚刚弯腰拾起透镜镜片的艾米莉亚礼貌打招呼：
“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他年迈沙哑的声音有些无奈，随即好奇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一袭黑衣便服，面容上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在场唯一女性：
“您就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天才调香师艾米莉亚·沃克吧？我之前摸过您用尽后的香水空瓶，玻璃打磨得极为精细，实在令人赞叹。可惜始终未能得见一瓶完整之作。法国能拥有您这样的才俊，真是幸事。”
“哪里哪里，我无非就是私下里爱琢磨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而已。能得到别人的喜欢和认可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天才不敢当。”面对这样的夸赞，她当然首先是谦虚拒绝。
笑话，哪怕自己再有能耐，可术业有专攻，艾米莉亚是真的佩服这些旧时代里能做出成绩的老一代独具匠心的大师们。
在他们这些资历深厚的老人面前，自己还是不要不自量力逞强为好。
“我看手里这枚透镜弹跳后的反光角度还可以。”
艾米莉亚此时注意力放在指尖拈起的这枚还带余温的镜片上，走进油灯旁，仔细观察了下其光线反折，思考片刻后，沉吟道：
“不过材质杂质含量偏高，边缘未作圆角处理，导致光线在边缘发生散射。若用于火帽点火瞄准，命中率自然起伏不稳。”
她说这话时，纤细的手指轻轻在透镜表面一转，指腹触感所反馈的信息，让平静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自信的笃定。
不知什么时候，原本还在拌嘴对骂的卢贝卡和雷米两人不自觉地停下来。此刻在场所有人，都默不作声，静静专注地听着艾米莉亚有理有据地分析着。
在她说完后，安格斯一愣，下意识凑近：“你怎么知道边缘没处理？这可是我们磨了三天的石英。”
“用石英并没有错，”艾米莉亚将透镜举到油灯前，对着角度缓缓转动，“但你们忽视了热处理后材料的微裂纹走向。老式的磨盘抛光会留下不规则的光波纹，普通肉眼看不出来，但它一旦用于瞄准系统，累积误差便会被放大十倍以上。”
她顿了顿，又低声自言自语呢喃道：“只要将抛光顺序改为单向擦痕排列，再试试用酒石酸提纯的透明釉作表层热封......即便你们这时代无法做到分子级稳定，应该也能把误差压在三毫米以内。”
虽然艾米莉亚此时说话的声音非常地轻，但是由于加上她在场的也就只有寥寥5个人。在所有人完全安静的密闭环境里，她的字字句句还是就这样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三毫米？怎么可能？！”
听着这超乎自己认知的一番发言，卢贝卡一脸诧异不客气地讥讽道：
“前面你说的改排列多次试验努力后应该也能达到，但是所说的什么透明釉光说提取就困难不说，还要做分子级热封，那样精细化处理压根就没有办法实现好吗？”
“你莫不是被金钱迷了眼，以为枪支透镜就跟制造香水玻璃瓶一样简单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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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Chapter 62 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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