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凝滞。
年轻的安格斯资历最小，他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雷米则看了看艾米莉亚，脸色有些为难。他虽然是被任命为兵工厂的主管，不过也只会些浅显的皮毛罢了。若不是这群学术呆子们各个只想专注于研究一件事上外，其实这样的美差事根本轮不到自己。
因此，尽管有时偶尔会和这些个研究员争吵，但也都是些无意义的调侃，嘴上功夫而已，实际上还是对他们毕恭毕敬的。
而就在这时，一道低沉沙哑却极具分量的声音缓缓响起：
“其实——”
作为在场资历最深经验最为丰富的老师傅汉克，他抬起头，那带着岁月和智慧积淀的修长白眉在油灯下轻颤，平稳的语气里夹杂着赞许：“沃克小姐在理论上，并没有错。”
众人一怔。
艾米莉亚同时也把目光投向这位备受尊敬的老师傅。
“我们一直以来都专注于材料选取，但其实从未专注于认真开发每一种材料的潜能。若真能精准控制烧结温度与冷却速率，在特定材质上实现分子级紧合，虽说3毫米有些夸张，但枪支瞄准的精度差所小到1、2厘米还是很有可能的。”
汉克停顿了片刻，一丝锐意自他本已浑浊的灰瞳中悄然闪现。他的目光掠过刚才出言反驳的卢贝卡，最终落回到唇角含笑、静静回望着自己的艾米莉亚身上。
“沃克小姑娘，原谅我这么称呼你，毕竟你看起来和我孙女差不多大。”
他语气和煦，带着几分打趣地笑了笑，随即语调一转，缓缓说道：
“既然你能如此自信地提出这个理论，想必也已经有办法将它付诸实践了吧？”
话音落下，在其他人震惊狐疑的注视中，艾米莉亚神色平静地肯定颔首，遂拿起桌上一支笔随手抽出一页空白的纸，在其上开始涂涂画画起来......
由于今天下雨路滑，光是走路就有小一个小时，因此艾米莉亚跟着雷米到兵工厂时已经很晚了，再加上方才忙碌几小时后画完零件图，估摸着这会儿的时间应该在半夜三更。
她此时正轻轻打着哈欠，眉眼间难掩困意，看着面前几个大男人如获至宝地捧着她绘制的枪支透镜设计稿，啧啧称奇。
“这线条走向...我刚才用卷尺量了一下，天啊，竟然跟她标注的一模一样！”
“她不仅算了焦距，还精确到抛物面的曲率？小数点后几位到底怎么推出来的？”
“诶，你脑子笨啊，这个不就是把直角结构转成曲面形式嘛，来，我给你算一遍......”
他们一边低声讨论，一边拿着笔在图纸上写写画画。
每当一个难题被解开，他们的声音中便多一分震撼与钦佩，随后又立刻投入到下一个技术细节中......
“你刚才说，这里的镜面曲度，需要在高温熔融状态下再次精控塑形？”
“对。”艾米莉亚看向汉克这位老工匠师傅，点头耐心解释道：“需要利用冷却过程中的温度梯度变化引导结晶方向，以达到光线反射的最大收敛度。”
她语速不快，吐字清晰，在场几人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去听她接下来的每一个词句。
在艾米莉亚·沃克话音刚落，又打了个哈欠后，一旁一直安静作背景板的小矮人雷米忽然轻咳了一声。
声音不大，却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几人正要开启的新一轮热烈讨论。
当三双满是不耐与困惑的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时，雷米耸了耸肩，语气带着几分刻意地提醒道：
“时间不早了。沃克小姐可不是你们几个，整夜不睡就为了鼓捣这些玩意儿。”
三个大男人对视了一眼。
最先出言嘲讽艾米莉亚的卢贝尔率先反应过来。
此刻他一改先前粗鲁无礼的模样，扶了扶鼻梁上那副厚重的圆形眼镜。
在高度数镜片的矫正下，那双眼睛聚焦在她棕发半掩微垂的姣好面容上，神色复杂。
盯了几秒后，终于像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般，低声咕哝了几句。
他声音压得极低，艾米莉亚与他隔着几步远，自然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倒是他身旁的汉克和安格斯，在卢贝尔话音刚落时便几乎同时惊讶地转头看向了他。
此刻艾米莉亚实在困得厉害，也没精力和这些夜猫子玩“你猜我猜”的文字游戏。
不过几人的科研热情她还是认可的：要不是最近白天事务缠身，说不定自己也愿意和他们一起熬夜，继续钻研这些细节。
眼下他们遇到的问题，主要还是受限于技术器械的条件；必须等所有设备全部制成，才能展开下一步的改进。
说实话，艾米莉亚对这次与山岳派的合作还是相当满意的。毕竟图纸上所需的材料虽不算稀有，以她一人之力去筹备虽能办到，却无疑耗时耗力，得不偿失。
在与几位工程师确认了图纸制造上的细节后，她朝小矮人雷米点了点头，便随着他一同离开了。
途中两人穿过兵工厂大门时，正好路过组装区。沿途不少工人见到他们，纷纷行礼致意。
艾米莉亚始终带着礼貌的笑意，一一回应着这些底层劳作者的问候；反观雷米，则昂首挺胸地走在她身侧，以他那矮三头的身高毫不妨碍他一贯的从容姿态。
对于众人的敬意，他一如既往地习惯接受，连一丝注意力也未曾分给他们。
“今晚真是多谢您了，沃克小姐。虽说您方才与他们讨论的具体内容我也只是略知一二，未必全然理解，但单就最终可能实现的误差精度而言，您今日所做的，已足以称得上是对现今枪械认知的技术性颠覆。”
“果然不愧是拉福雷大人亲自点名专门聘请过来的技术天才。有您在，咱们山岳派定能在这乱世中稳扎稳打，坐上那象征胜利的王座！”
......侏儒人雷米在恭送艾米莉亚回家的路上，时不时得像这样拍着马屁，态度明显比先前更加热络得多。
这可是一位能精准提升武器火力精度的战略级人才！
以他那练就多年的见风使舵本领来看，艾米莉亚·沃克无疑是个未来能搅动风云的潜力新星。
想到这，雷米那双精明的绿豆眼微微眯起，脸上那副原本就殷勤的笑容，不由得又加深了几分。
而一旁的艾米莉亚始终安静地走着，借着雨后夜空洒下的细碎月光，只提着合起的黑伞，一言不发。
她面上看不出情绪波动，在雷米看来，却像是默认了自己这番夸赞，自然也更添了几分信心，嘴上便愈发滔滔不绝地继续说着好话：
“拉福雷大人果真是慧眼识珠！当沃克小姐您那香水横空出世的那一刻，我雷米就知道您是最终会站在金字塔尖尖上的人......只要我们加油联手，相信在山岳派兵工厂主管雷米我的鼎立支持下，不出两年，沃克小姐您就不再只是研究技术顾问。
届时，您将拥有话语权、决策权，能在这个动荡旧世界中，亲手奠定一套属于新时代的秩序。那些贵族，老牌家族、装腔作势的议会官员，他们能拿得出什么？空谈与特权罢了。
到时候，我们让全世界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新贵......”
听着他满脸通红地激动陈词，艾米莉亚心下倒有几分好笑。
像这种冠冕堂皇、煽情动听的话，她听得太多了。之所以不打断雷米，无非是因为这些话里话外，总能透露出一些有用的情报。
她注意到，雷米在每一次提及“合作”“未来”“新秩序”时，都不忘反复强调一个名字——克里斯蒂安·德·拉福雷。
从冷静理智的角度来看，那个叫克里斯蒂安的男人不过是波利尼亚克公爵家的一位大总管，按理说权势有限。可这小矮人却三句不离“拉福雷大人”，字字句句都带着试探和借势的意味......
艾米莉亚若有所思地低头瞧了瞧仍然绵绵不绝正“画大饼”上头的雷米，途中远远路过自己熟悉的丛林小径时，终于在他又一次重复相同的话术时，适时插嘴道：
“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
她的语调不疾不徐，但突出其来地打断，顿时令激昂讲话的雷米一时语塞，堆在脸上的谄媚笑意不由得一僵。
不过，这样的尴尬在他听到艾米莉亚接下来所说的下一句话后，骤然变为了惊悚。
“对了，”艾米莉亚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在转身之前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那顶宽大的披风，看起来很像之前我在市集遇到的一个摊主老板。”
“呵、呵呵。沃克小姐怕是记错了。”雷米干笑两声，额角似有细汗，“像我这种身高的人虽少，也不算独一份。而您这般标致的大高个美人，若是我雷米真见过一回，断不可能没印象。”
他话锋一转，急匆匆地道：“夜深了，既然您说送到这儿就好，那我就不耽误您回家休息了......明天晚上我们还是今天这个时间点会合。再见了！拜拜！”
话音一落，雷米几乎是像只被猫盯上的老鼠般“哗”地一窜而走，消失在夜色中。
艾米莉亚站在原地，唇角微扬，笑意意味深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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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Chapter 63 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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