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渔村后山山脚下,方苟将马车停在道旁,跳下车,却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崔铭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狗子哥,你没事儿吧?”
方苟摇头,神色难掩疲惫:“没事。”
“还是我自个儿去得了,你在马车上跟枝儿一起等我回来就是!”
方苟不再强求,回到马车里等崔铭。他想小憩片刻,辗转反侧却始终睡不着,心绪杂乱不堪,一会儿在想陈玄康那三万兵马,一会儿在想齐潭之死和马向松,一会儿又在想同样沦为通缉犯的谢观澜。
全城通缉之下,谢观澜逃去了哪里?当下此困境中,他这个代天子职的巡按使又要如何解围?
半个时辰过后,崔铭慌张的声音遥遥出来:“狗子哥!狗子哥!”
方苟腾地一下坐起来,钻出马车,只见崔铭连爬带爬地从山坡下一路跑来,最后一个趔趄扑倒在马车前,神色慌张。
“我没见着孙爷爷他人!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是不是打猎去了?”
“可他的猎刀和虎枪还在山洞里头啊。”
方苟的心猛地一紧,倏然间一阵脱力感袭来。他晃了晃,闭眼深呼吸一口气。
“我们进村子里看看。”
渔村是城南外百姓聚居较多的一处地方了,平日里何时道上都能遇见一两个乡亲,如今却是满村屋门紧闭,死气沉沉寂静无声。
方苟等人回到老孙头的小茅屋,却见里面仍是空无一人。崔铭匆匆跑到隔壁白爷爷家拍门,仍是无人应答。
“不对啊。”崔铭纳闷道。
老白不似老孙头那般孤寡,老妻伴身,膝下又有儿孙四五个,一大家子同住一屋,每日都吵吵闹闹,怎么今日全都不在了呢。
方苟在茅屋旮旯的地窖里头找到了老孙头的钱匣子。钱匣子还在,老孙头断不会莫名离开。
正想着,突然有动静从里间传来。方苟冲进房,却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爷子鬼鬼祟祟地伏在窗边,一声声地唤着“狗子”。
“白老爷子,你怎的在此处?”
老白颤着手一个劲儿抹眼睛,急道:“老孙他,老孙他被那些兵蛮子给打死了呀!就在河边那头!”
方苟顿时呼吸一窒,脑袋空白一片。
在渔村一头的河岸旁,百年古树拔地而起,本欲顶天立地,却似在中途倏然懂了天高地厚,转身孤绝地一头扎进那流淌不息的渝水,铺枝展叶,将生机流淌,将岁月沉淀。
老孙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无人问津。
方苟冲了过去,只见浑身是伤的老孙头半睁着浑浊的双眼,仍有微弱气息。他连忙小心翼翼地抱起老孙头,不住颤抖的双唇却暴露了他的无措。
“孙老爷子,我立刻带你去寻大夫,你再撑一会儿!”
“别……”老孙头的声音细若蚊蝇,他痛苦地缓缓抬手,拉住方苟胸膛前的衣裳,神情急切。
方苟顿时动弹不得,只能凄惶地低头听他说话。
“对不住狗子……我听见……有人喊在河边发现了……那姓齐的半截身子,我忍不住……就来看了……我实在太高兴了……”
老孙头的手突然攥得死紧,五指都在发颤。他的眼珠子瞪直,恨意倏然随泪水满溢而出。
“……我实在太恨了。”
“我不懂……怎么就成无媒苟合了呢?阿胜成亲那天,我高兴得请全村乡亲吃酒,流水席摆了三天……每个人都来贺他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怎么……”
老孙头艰涩地呼出一口浊气,泪水兀自盈在赤红的双眼内摇摇欲坠不肯落下,气息却渐渐变得绵长轻散。
“怎么就成无媒苟合了呢……”
攥着他衣裳的手一点点松开,无声垂落,重重地砸在方苟的心里。倏然间,方苟忘记了呼吸,只听见萦绕在耳边那如梦般的呢喃。
“我可怜的望春……”
“望春……”
最后一滴泪不甘、不舍地也离了眼眶,滑落掉下,如烟如雾般散进了泥土里。
“孙爷爷!孙爷爷!”崔铭泣不成声。
方枝儿懵懂不知,蹲在老孙头的身旁摇晃他:“爷爷……爷爷……太阳,晒屁股喽。”
方苟仰起脸看头顶那歪脖子树,极力忍住泪水。微风拂过,枝叶簌簌,宛若哀叹。
它本该一树峥嵘荫蔽世人千百年,最后却做了那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久违的煦日尚且微弱,穿不过那层层叠叠的遮天帷幕,驱不散潮湿阴暗的苦厄悲苦。
春天,何时才能到啊?
齐潭的尸首被发现时,全渔村的人纷纷围观扼腕长叹。老孙头被打死在河边,无一人敢出声,皆唯恐避之不及。
方苟咬紧牙关才能将老孙头背在背上,得崔铭在他身后扶着才能迈步往前走。
那么瘦的一个人,每夜搬来倒去那几十桶的夜香;那么轻的一个人,一张木板作榻睡了一辈子。
为何人只有死了,才会变得这般重呢。
-
州府衙堂中,马向松对着那陈在堂前的断壁残肢脸色难看至极,腹中翻江倒海,再次作呕起来。
周瑞比他好些,脸色惨白地呵斥衙役:“快搬下去!”
原来今日一早,有起早捕鱼的渔村村民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发现了齐潭——
那只剩半截的身子。
洪流裹挟着齐潭的身体撞上泄水道中淤积的巨石断木,撞得四分五裂,随后尸首顺水漂到了下游渔村,被卡在歪脖子树的丛丛枝叶中,过了一天一夜才得以重见天日。
至于是死后断裂还是活着分离,便只有齐潭自己清楚了。
知道齐潭尸首分裂后,搜寻衙役便格外留意,很快在附近水域找到了另外一些断肢残体,已然遭水中鱼虾啃食得形如腐胔惨不忍睹。
搜寻两日找来的全部残体,凑起来尚不足以拼出一副完整之躯。
马向松又悲又怒,咬牙切齿地恨道:“谢观澜,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随后听闻收尸的衙役回报,同去搜寻的折冲府府兵在找到齐潭的河边发现了和方苟有干系的老孙头,本想拷问方苟的下落,怎知下手太重将人打死了。
“那他说出那方狗在何处没有?”
若能逮到那方狗,说不定谢观澜也——
然而衙役苦着脸说没有。
一番赘述下来,竟然还是半分收获也没有,马向松烦躁不耐捏着额角,挥退衙役。
这时,又有一衙役进门通报,有驿使至州府。马向松一时没想起为何突然有驿使前来,只听得驿使一进堂就道:“禀报使君,泸州巡察使归德将军一行已至柘山,明日午时便到达渝州,望使君早作准备。”
马向松如遭雷劈,登时回过神来。
“我把这茬给忘了!”马向松挥退驿使,急得在衙堂里来回踱步,“如何是好?谢观澜尚逃窜在外,陈玄康那厮——”
却是有兵不敢用!
周瑞道:“韦都尉那边……”
“三千府兵,也不见得能挡那一千人马!”马向松哀叹道,“况且韦伯山虽收了我的礼答应助我,可毕竟与我同心不同徳,我实在不敢冒险。”
周瑞思索片刻,再道:“那我们就来个借刀杀人……”
周瑞在马向松耳边窃语几句,马向松的眼睛顿时亮了,随即又苦叹道:“可若让谢观澜告密成功,归德将军定然有所防备。届时我们不是请君入瓮,而是引狼入室啊。”
周瑞长叹一口气,也没辙了。
-
方苟将老孙头葬在茅屋后的山脚下,以木板刻碑,上题“祖考孙公之墓”,记生平“性宽厚、慈子孙、睦邻里,乡党称善”。
没纸钱,方苟便找来蓍草烧于坟前。烟熏缭绕中,方苟带着崔铭和方枝儿跪下,崔铭仍不住地哭哭啼啼。
方苟道:“孙老爷子,你且等着,我很快就带望春回来看你。”
“孙爷爷,我给你……呜……我有钱了一定要给你带只烧鸡……呜呜……”
方苟叹息着摸了摸崔铭的脑袋。
方枝儿乖乖地揪着蓍草扔进火堆里,讷讷道:“爷爷,我想吃粉果果……你做给枝儿吃……”
崔铭哇地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青烟飘散,声声入魂。
一人无声走近。
方苟闻声而望,竟是消失无踪的谢观澜。方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冷眼看着他来到面前。
“谢御史一逞凶欲后逃之夭夭,倒是逍遥自在。”
谢观澜看着那青烟,淡声道:“倘若死的人是我,你会如此勒碑刻铭焚香祭拜吗?”
方苟苦笑不已:“谢御史何许人也,哪里轮得到小人为你焚香祭拜?何况谢御史这不是好好的吗?”
谢观澜终于看他:“人总会死的。”
方苟又想起老孙头,顿时眼眶一热,视线模糊了几分。他只好转开目光,生硬道:“不知谢御史为何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外,若无事,我们便告辞了。”
谢观澜不答反问:“你不想见我?”
方苟忍不住讽道:“小人惶恐,毕竟你我碰面,总没有什么好事发生。”
“领敕赈灾泸州的归德将军明日就会进城。”谢观澜道,“这算是好事吗?”
“那马向松等人——”方苟骤然想起什么,心头蓦地涌起一股不祥之感,“那你不去找归德将军求援,来此处做什么?”
“自然是寻你。”谢观澜笑了,“牢狱之灾,自当你我共享。”
话刚落下,便听得有人高呼:“狗子!狗子!”
竟然又是白老爷子的声音。
方苟循声而望,只见老白竭力攀着自家黄土墙,急呼:“狗子!有兵蛮子来抓你!快逃啊!”
他还想说话,屋里却跑出他的媳妇和小儿子,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捂着嘴巴硬生生将他拖进屋里。
方苟霎时回头冲崔铭道:“崔铭,你赶紧进山躲起来!快去!”
崔铭惶然地抓着方苟不放,哭喊道:“我不走!死也不走!”
情急之下,方苟只能攥住他的手仓促嘱咐:“听话,你得帮我顾着枝儿!在这之后,你去找护送泸州赈灾粮食的归德将军关鸿,将我们在鹫灵山看到的一切告诉他!”
一只手突然伸到两人眼前。
方苟看见那只手中的传符,只听谢观澜道:“将传符给他,他自会明白。”
方苟将传符塞到崔铭手里,狠狠地一把推开他:“快走!”
崔铭咬牙,一把抱起方枝儿就转身跑掉。方枝儿在他的肩上一颠一颠,伸手朝方苟哭喊:“哥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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