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苟脸色微微一变,朝谢观澜望去,只见他慢条斯理地举袖拭去额上雨水,微微眯起眼睛。
方苟顿时动弹不得,硬着头皮杵在斗柜前。
“挡什么?我又不会吃人。”谢观澜目光凉凉地看向那床边斗柜。
“呵呵呵呵。”那笑声又响起来。
方苟有些懊恼地转身打开柜门,原来里面窝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总角系红带,圆脸红扑扑,一双大眼懵懂地看着方苟,小小声地叫:“哥哥,笑。”
原来是方苟的笑声引得她跟着笑了。
“哎。”方苟应声,将她抱起,柔声细语,“原来你躲在这儿睡觉,难怪没见着人,我以为你去白爷爷家玩了。”
小女娃高兴地呵呵呵直笑,抱着方苟的脖子又小声喊他“哥哥”。
“哎。”方苟不厌其烦地应了一声又一声,转过身来看谢观澜,“谢御史,这个是小人妹妹方枝儿,婴孩时发热烧坏了脑子,多有作怪,求谢御史见谅。”
方枝儿尚不知方苟说了什么,兀自傻笑着。
谢观澜却道:“妹妹?我不曾听闻太子殿下有什么亲妹妹。”
方苟一时语塞,顿了顿,又道:“这方狗子的亲妹妹。”
谢观澜又道:“有小郎君相护,又得可人儿舒怀,难怪太子殿下会乐不思蜀,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
方苟蹙起眉头。他不愿再与谢观澜纠结于此事,便低头只朝方枝儿说话。
“枝儿饿不饿,哥哥给你做吃的去?”
方枝儿扁嘴道:“饿。”
“怎么,被我戳中心窝,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
方苟暗叹一声,抬眼看谢观澜:“谢御史也饿了吧?我去看看孙老爷子和崔铭什么时候做好饭菜送来。”
话罢便抱着方枝儿往外走去。走到门口,突然回过神来外面正下大雨,他只得站在门口屋檐下进退两难。
小茅屋檐下有个竹桶,有几尾前日钓得却卖不出的草鱼还在苟活。
方苟突然馋起了鱼汤,虽然草鱼不比那鳜鱼,那也总算有口热汤喝喝。
犹豫再三,方苟回头朝谢观澜喊:“谢御史,我做个鱼汤,你喝不喝?”
谢观澜上下打量了一番方苟。
“你做?”
方苟的双眼亮晶晶:“自然!”
谢观澜淡淡地吩咐:“做吧。”
“好咧!”
方枝儿在方苟拿到门口的一个坐墩上坐着,乖乖地瞧着方苟从桶里捞出一尾草鱼,手拿菜刀,一刀落下,那鱼顿时成了他刀下亡魂。
须臾,外面传来杀鱼的砰砰响。谢观澜不愿沾里间的那张床榻,便来到外间的桌边坐下,从此处可以看见蹲在茅屋门口的方苟。
方苟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煨火的小炉子,此时正用一把缺角葵扇煽风点火。
一炷香时间过去,鱼汤咕噜作响,一股鲜香飘来。
方苟进屋从桌底下搁着的木匣子翻出一豁口陶碗和一双筷子。
谢观澜的眉顿时皱紧。
“谢御史请。”方苟一双炯亮的眼睛眨了眨,舀了一碗鱼汤恭敬地递给了他。
谢观澜喝下一口,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垂眼沉默片刻,开口道:“你在汤里加了什么?”
方苟眨眨眼:“鱼啊。”
“还有其他?”
“没了。”方苟反问,“做鱼汤还要加些旁的什么吗?”
谢观澜不语,偏生那厮还恬不知耻地追问:“谢御史,滋味如何呀?”
谢观澜浑身煞气腾腾往外冲,抬头对上方苟的眼,沉声道:“尚可。”
恰好方苟刚喂了一口鱼汤给方枝儿,方枝儿咽下,开心地嚷嚷:“好喝!哥哥,喝!”
方苟顿时美滋滋,自己也喝了一口汤。
谢观澜默默观他神色,只见他眉梢一扬,咧嘴一笑:“怎么这么好喝,哥哥我真是太了不起了!”
方枝儿拍掌附和:“了不起!了不起!”
如此,两兄妹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便将一碗鱼汤喝完了。
谢观澜:“……”
这时,老孙头和崔铭终于回来,两人手中各捧着一盆菜,用簸箕盖着。
老孙头颤声道:“狗子,你怎的自己做了鱼汤?”
“我见你们迟迟未归,枝儿饿,我便赶紧做个鱼汤给她填填肚子。”
崔铭把手里的菜放到桌上,然后一个闪身窜进了里间。下一刻,他的惨叫响起:“我的被子!怎么成这样儿了!”
老孙头忙活半天只得四个菜式,糙叶烂梗黄虀白饭,不见油水,没有荤腥,四人落座开吃。
谢观澜面前只剩空碗,未曾动箸。
老孙头压根儿不敢抬头看对面的谢观澜,崔铭吃得狼吞虎咽没空理会其他,只有方苟看见了,却没有作声。
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老孙头在里间给屋顶补窟窿,崔铭蜷在床角抱着自己碎成渣渣的被子,睡得不省人事鼾声震天。
方苟抱着方枝儿坐在门口边的坐墩上看雨,给她数那蛙声一遍又一遍。方枝儿伸手接了那廊檐落下的雨珠,摸在方苟脸上,嘻嘻笑不停。
谢观澜起身,默不作声地走出茅屋,竟是要冒雨出去。
方苟一惊,拉住他的衣角:“你要去何处?”
“自然是刺史府。”
“马向松想要杀你!”方苟没想到谢观澜还要自投罗网,忙将昨日偷听到陈玄康和马向松的密谋告诉谢观澜。
没想到谢观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骗他们你以传符为令向夔州求援,不出意外的话马向松已对陈玄康起疑心,接下来我们可坐观他们同室操戈。”
谢观澜微微眯眼,神情高深莫测。
“陈玄康拥兵自重,小小猜疑怎能令马向松斗胆起异心?须得再推一把。”
“你要如何做?”
谢观澜不语。
方苟仰头看着他,语气有些乞求的意味:“谢御史,你就告诉我吧。”
谢观澜却是不答反问:“你拿我传符,做了什么?”
方苟思索再三,抱着方枝儿进里间,片刻再出来,手里拿着谢观澜的传符。
他将传符递给谢观澜,坦然道:“我借你名义,去查看了渝州粮仓。我发现里面……全是陈了两年以上的粮。”
大乾律规定粮仓陈粮不得超过三年年,须得严格以“先进先出”为则,陈粮放在仓库外围,新粮则放在里面,常优先使用陈粮,然而渝州的粮仓里全是陈年两年以上的粮,那这两年新收的粮在何处?
“不止,还有去而复返的粮。”
方苟惊道:“什么?”
只听得谢观澜淡声道:“早在十二日前,渝州州府拨了义仓三万石粮食去往泸州赈灾。”
他点到即止,方苟已全然明白,顿时浑身血液冰凉,如坠冰窖。
方苟脸色煞白,嘴唇不住地颤:“原来如此!渝水决口不久以后,渝州便传来消息要拨粮赈灾分批运至,然而我们苦等半月,却始终颗粒未见!我便疑心赈粮之事有蹊跷,却不曾想,不曾想——”
他如鲠在喉,痛极怒极,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谢观澜接下了他的话:“那赈灾粮食根本没去泸州,反而回到了渝州城中的义仓里。那日我见布囊外有湿润污泥,囊中粮食分明已受潮,牙脆不再,由此可见这批粮食在雨天里运过出去。”
“他们怎敢!”方苟咬牙切齿地恨道,“如此大费周章偷龙转凤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补缺。”谢观澜道。
方苟绝望地闭眼,只觉这个答案既在意外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当拨粮消息传来之时,方苟还在想渝州处于泸州下游,同受洪涝之灾,为何如此慷慨拨出三万石粮食给泸州。谁知,他们从头到尾便没想过要给粮。监察御史巡按在即,而赈灾,不过是给这莫名丢了的三万石粮食找个由头罢了。
那这三万石的粮食,究竟去了何处?
“——没粮食,那泸州百姓怎么活?”
方苟悲愤攻心,只觉喉咙泛出一丝血腥,声音更哑了。
方枝儿察觉他的情绪,用温暖的掌心去摸方苟的脸,小声道:“哥哥,不哭……哥哥,不哭。”
方苟咬紧牙关,忍住情绪。
“陈玄康,马向松,齐潭……这些人,必遭天谴!”
方苟艰涩地吞下一口唾沫,又道:“除了粮食之外,还有那日我……我随你看了渝州江堤,表面一层夯土完好,可内里条石却风化严重,分明是年久失修的模样。只要水位再高三丈,此堤必溃。”
谢观澜讽道:“倘若渝水在渝州城决口,他罪不容诛。”
闻言,方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眼睑微微颤抖。
半晌,方苟道:“渝水不会再决口了。”
他缓缓睁眼看向灰蒙蒙的天边,乌云层叠的缝隙中隐隐有微光漏出,微风无力偏雨,雨滴如利刃般垂直落下,将大地刺满疮痍。
“春寒雨雪落,渝水上游封冻,哪怕连日大雨,这水量亦不足以溃堤。况且,这场雨也将要停了……如今东风已弱,今夜过后北风起,雨歇而息。”
方苟目光有些飘散,神情怅然若失地低声道:“不出十日,便真的要迎来大地回春,万物始重生。”
他这话有未尽之意,谢观澜没有问,只是敛眸,神色晦暗不明。
“既如此,我便更要速战速决了。”
方苟闻言抬头看向谢观澜,眼里带着乞求的意味:“你想要做些什么?”
谢观澜却悠悠道:“我一个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能做什么?领敕巡按不过是按例走的过场罢了。我手中既无实权,又无人马,便只能兵行险着。”
他低头,对上方苟的眼神。
“你担心我?”
方苟不说话,神情不安。
谢观澜勾唇一笑:“还真是受宠若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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