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传言说叶深于佛恩寺静修,实际上……”看着面前荒诞残忍的画面,谢迟有些怔愣,“他是被囚禁在那里。”
“那后来,迟微笛又是怎么落入紫训山的呢?”
幻境散去,朝灵鹿的眼眶依旧泛红,但他的目光却落在谢迟的身上。
他的视线中含着太过复杂的情绪,像是透过谢迟,和漫长时空那头的另一个人对话:“有一个人,闯了佛恩寺,带回了迟微笛。”
谢迟肯定道:“定是那个布下鬼杀境的人,你认得他吗?”
认得吗?
朝灵鹿看了他许久,最终却转开了视线,垂眸笑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他是个好人。”
是个愿意以命相搏,又傻又固执的好人。
远处的血海在化为飞灰,朝灵鹿的手心也隐隐透明,点点星光逸散开来,他将迎来自己最后的终结。
谢迟微红了眼眶,他伸手想要挽留,星点却像是水中月镜中花,皆是徒劳无功。
朝灵鹿看向远方崩塌的景象,像是虚空中有一张深渊的巨口,正一点点啃噬着这方天地。他又笑了起来:“我终于能解脱了,这算不算赎罪了……”
“不,错的是他们,你从来都不曾有罪。”
谢迟字句铿锵,他注视着面前之人,说出了与当年朝枳眠一般的话:“本没有错,怎么能算是赎罪?”
正如朝昭说的那样,所有人都被吃掉了,被无底洞般的贪心与恶欲拆骨扒皮,活活吞吃。有罪的是刽子手,不是你。
听到这样熟悉的话,朝灵鹿有些恍惚,他的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个不耐烦的少年声音——
“朝灵鹿,我的事不要你管!”
“朝灵鹿,你怎么老是一副老好人的模样,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背后只会笑你傻。”
“朝灵鹿,你犯傻可别拉上我,我堂堂一介修士,你让我去帮农户刈麦!”
……
“朝灵鹿,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
“哥,回家了。”
……
他眸中含泪,却无力挽回这一切。当年纵身跳入血熔炉,一刻都不曾迟疑的药修,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却是后悔了。
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他仰头看了一眼通红的天幕,缓缓闭眼,却是伸手虚握了一把不存在的日光。
“早知今日,当初若是我们都死在了迟微谷,该有多好啊……”
若是当年,他不曾怀着满腔赤忱拼死一搏,所有的恩怨都将停在最初开始的地方,意气风发的少年们,或许至死眸中都清澈依旧。
抱薪拾焰者,终是溺毙于风雪之中。
*
迟微笛微微发烫,它泛起一阵阵晕开的暗红光,其中像是有滚烫的血液在涌动,像是一颗跃动的炽热心脏。
喻见寒垂眸看着木盒,他大概猜到,谢迟应该已经见到了朝灵鹿的神识。
那人心里不好受,连带着他的心情也沉郁下来,而他一沉郁就想杀人。
杀谁呢?
剑尊“啪”地一声合上了盒盖,他抬眸看向了村道的方向。不知何时,小路的尽头又起了迷雾,房舍像是被雾中的精怪吞掉了半边身子,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晰。
来了。
喻见寒勾起了嘴角。
迷雾中间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佝偻的身影,他摇晃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跛行而来,似乎走两步还要向四周张望一番。
对于捕食者而言,等待着猎物无知无觉地冒失闯入,永远是一件需要耐心的事。喻见寒也不急,他只是安静平和地注视着那个身影,等到他——看见自己的存在。
终于,那人走近了,他一眼便看见了伫立在道路中间的白衣身影,一时间,眸中亮起了绝望的希冀。
人呐!他终于见到了人!
那人挂着破布一般的褴褛衣衫,踉踉跄跄地往前赶来。他激动到手都在哆嗦,翕动着干裂的唇,声音像是砂纸上磨过一般沙哑:“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隔着杂乱如枯草的发须,喻见寒仔细打量着面前人,似乎在与记忆中那个道貌岸然的仙士比照。他心中毫无波澜,但脸上却适时地换上了另一种神态。
“奕修长老?”
喻见寒微微瞪大了眼,一副惊讶的表情,他的语气微微上扬,却是一言道破了那人身份——正是早些年在紫训山杳无音信的的承昀宗长老,奕修。
奕修真人没想过有人能一眼就认出自己,那必定是个熟人了!他迫切地将脸凑前,微微眯眼仔细打量,突然大喜抚掌,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喻见寒!”
当年喻见寒初出茅庐,就已经名扬四海,曾经也只有他才从紫训山成功脱身……如今过了那么多年,承昀宗定是找到了破解之法,才派这个后辈来接他出去!
他的眸中是急切的狂喜,恨不得扒住这个后辈的胳膊,迭声追问出逃离的方法:“见寒,快带我出去吧!”像是想起了什么可怖的事情,他背后森森地泛起凉意,鸡皮疙瘩爬满了一身:“这个地方……太邪门了!”
比最阴狠的血阵还要残忍,它从不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伤害,但却在他的精神上一点点地磨着钝刀。
那些惨死他手的冤魂厉鬼,或纠缠在他的耳边,或趴在他的背上低泣,夜半时分,还有阴冷的手慢慢顺着他的脚踝往上握去,骇得他肝胆欲裂,惶惶不可终日。
真可怜呐。
喻见寒眸中泛起了冰冷的嘲讽,但他的脸上依旧是如沐春风般的温和:“奕修长老,此地真的那么可怕吗?”
还不等眸含泪光、满身狼狈的奕修疯狂点头称是,却见喻剑尊为难地摩挲起手中木盒,他皱起了眉,似乎颇为忧心地回应道。
“可是,我是好不容易才请长老进来的,怎能如此轻易就放你出去呢?”
奕修长老未尽的泣音被死死卡在喉头,他像是被骤然扼住咽喉的公鸡,发出“咯咯”的咳声,却根本发不出一言。
满身狼狈的长老愕然地瞪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往后踉跄几步,怔愣地直直往后坐去。
大滴大滴的泪从他浑浊的眼中涌出,奕修颤巍巍地举起了干枯瘦黄的手,指向面前依旧带笑的青年,发出了泣血地控诉:“喻见寒——”
细枝末节的回忆涌入了他的脑海,他恍惚间记起,那日的议事厅里,掌门师兄沉声嘱咐他:“喻见寒记忆有损,但依旧从紫训山脱身而出,这或许说明紫训山的结界变弱了,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他微微提点:“当年朝氏遗族的血先取回来了,但尸骨仍在紫训山,如今已经没了材料,已近十余年不曾出过灵器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可都惦记着紫训山能有收获。我们封锁了喻见寒出紫训的消息,你精通迷阵,必须在这件事传出去之前,去趟紫训山。”
奕修不解:“掌门师兄,为何不让喻见寒再入紫训山呢?他能出第一次,自然能出第二次。”
明若捻着长须,眸中闪过一丝暗光:“他失忆了是好事,喻见寒这个人啊,可不和我们一路……”
不和我们一路。
“所以……”奕修长老脑子里闪过朦朦胧胧的猜测,他凄厉地指责,“是你设计骗我来紫训山的!你根本就记忆无损!”
喻见寒却像是无端被破了脏水的无辜路人一般,他皱起眉,表情有些疑惑:“我记忆无损没错,只不过奕修长老莫不是糊涂了,我可从来没说过让谁来紫训山,更没提过奕修长老您的名号了。”
他露出一副回忆思忖的模样,佯装不解:“这不是明掌门与您在议事厅商议的结果吗,怎能怨我呢?”
议事厅?那可是承昀宗的机密要地,不得掌门允许,谁都不可涉足!
其中更是设置了千杀阵,只要有一丝外界气息,阵法便会将其绞杀殆尽。
奕修真人却是紧咬牙根,牙齿都在发颤,他的几乎要被逼疯了:“你怎会知道议事厅的事!这不可能!不可能……喻见寒,你藏得太深了……”他又嘶哑地叫喊起来:“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喻见寒终于逗够了苟延残喘的猎物,他敛了脸上假装出来的疑惑,却是笑了起来。
尽管他的笑容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但在奕修真人眼中,就像是屠夫正笑着举起了刀,无端藏了几分杀伐的阴霾。
“当年,你们几人没能抢到朝氏一族的血肉,便心生恶念,妄想用凡人来熔炼法器,屠戮了初雨镇上百民众。”
喻见寒却是缓缓开口,击碎了奕修真人所有的渺茫希望。
“魔门厉烨噬其魂为幡,佛恩寺层念剖其心书咒,而你,承昀宗奕修拆其骨为盘。初雨镇怨气不散,你为了掩盖罪行,在镇外布下了迷阵,不敢让外人涉足。”
“你怎么……”
你怎么知道!
奕修真人像是脏兮兮的青虫一般,坐在地上,他愕然地注视着这个自己似乎从未认识过的后辈,瞳孔微缩,胆颤地往后挪着。
喻见寒却不以为意,他迈着缓步向那人走近,却是叹了口气:“如今,厉烨湮灭神魂,层念心头血尽,而长老你却比他们更有价值,做了这紫训山百年的灵气供养,帮了我一个大忙……说到这儿,我还得感谢你。”
“原来,你将我困于此地百年,只是为了用我为这里提供灵气!”奕修气极,他攥紧了拳,额上青筋迸露,“喻见寒,你好生卑鄙!”
“阴险,歹毒,心深似海,狼心狗肺……”他气得涨红了脸,骂人的粗鄙词语不断从嘴中倾吐而出,但语音里却带颤,眼泪也不自觉地划过干枯粗糙的脸庞,没入深深的皱纹之中。
他怨,他恨,但同时,他更在怕。
但毫无杀伤力的咒骂,丝毫阻止不了恶鬼前进的脚步,奕修真人终于崩溃了,他涕泗横流,却是狼狈地膝行往前,一把抱住喻见寒的小腿,恸哭哀求道,“见寒呐,我错了,我错了……”
“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是我鬼迷了心窍,是我滥杀无辜,我知道错了!求你放过我吧!别杀我……”
“你说……”喻见寒低头看着地上像丧家之犬一般瑟缩的人,就像高高在上的神祗,俯身瞥着卑劣的蝼蚁,语气平淡。
“当年他们也是这般求你的吗?”
那哭声一噎,奕修真人挂着满脸纵横的泪痕仰头望他,见到那人眼中的冷淡与嘲讽,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今日怕是凶多吉少了。
既是死路,何不放手一搏!
奕修恶从胆中生,突然从地上暴起,想趁机给喻见寒致命一击。但绝杀的手,却在距离那人心口不到一寸的地方,死死顿住。
他没受到任何阻碍,而唯一阻止他继续向前的,竟然是他自己的身体!
奕修目眦尽裂,他的唇咬出了血,那只手却颤抖着死死不能再往前一步——他的意识,竟然控制不了他的身体!
知道他对上了喻见寒的眼睛,那双本该澄澈的星眸,却在不知不觉之时化成了极黑的深渊,透不进一丝光亮。
那是恶鬼的眼睛,深渊正冰冷地注视着这个世间。
“哈哈哈哈哈!”奕修却是疯癫地狂笑出声,他笑得眸中泛起了绝望的泪花,“他们知道吗!喻见寒,正道的楷模,承昀宗不世出的希望,根本就是邪魔,是恶鬼啊!”
“你又能怎样?”被禁锢的猎物无路可走了,只能用恶毒的语言来恶心敌人,“我们灭了初雨镇,你对我们下手……但对紫训山出手的那些人,你知道他们是谁吗!你敢与他们为敌吗!”
喻见寒却是露出了笑,他缓声安慰道:“长老放心,我都清楚。”
“呃呃呃——”奕修真人悚然发现自己的喉咙也不受控制了,他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自主行动,转身往某个方向行走。
那里,好像是一处极高的陡崖!
“阿谢要回来了,就麻烦奕修长老自行解决了。”喻见寒的指尖轻划过木盒上的纹路,他勾起一抹笑,彬彬有礼地同猎物告别。
“我说过,为恶者,必不得善终。”喻见寒点墨般的眸子越发深沉,他的声音缓了下来,像是后辈温和的劝告,更像是恶鬼的低语。
“你先上路,他们啊……”他的指尖一顿,笑道,“随后就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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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朝鹿(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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