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慢吞吞赶来的时候,只有庄梦妍独自一人蹲坐在门外。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整个人蜷缩在其中,显得格外瘦小。
许是匆忙出门来不及收拾,她的头发凌乱,眼眶微红,昔日的傲气荡然无存。
“哥,我该怎么办啊?妈妈醒来肯定不想理我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能不能帮我跟她解释一下?”见到陈昭,她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声音带着颤,不自觉像小时候那样靠近对方寻求安慰。
只是当她抬起头,却发现陈昭的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挑,气质内敛深沉,即便是在医院这样人来人往气氛压抑的环境下,他也自然地成为焦点,吸引不少人视线,包括庄梦妍。
四目相对时,他的脸上没有明显表情变化,只是淡漠地注视着女生即将碰触到陈昭的手。
庄梦妍愣了一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本能地将手缩回了身后。
她局促道:“哥,这位是……”
陈昭对她称呼上的变化毫无反应,他径直推开病房门,皱了皱眉,原本想直接叫陈德井的名字,但想到蒋琛还在场,便改口道:“……我爸呢?”
若是换做以前,男生一定会优先关心她的状况,可现在对方不仅对她的问题避而不谈,开口提到的还是陈德井。庄梦妍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忍着情绪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知道,可能是凑医药费去了。”
“医药费?凑?”陈昭疑惑地回头,不明白这几个字怎么会和庄红莲扯上关系。不过他很快就有了答案——继母的晕倒绝对和庄梦妍借的那二十万有关。
难怪陈德井在电话里催的那么急,一定要他去一趟医院。看来是为了给自己争取时间,好赶回家收拾东西准备跑路。
陈昭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目光不经意扫过身旁的人。倒不是担心什么家丑外扬,只是他实在不想被外界的琐事牵累,继而影响自己在蒋琛心中的形象。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略带歉意道:“下午的安排可能要取消了,我还需要和妹妹处理些事情,谢谢你送我……”
庄梦妍正在心中盘算着什么,闻言连忙抬手拽了拽他的袖子,用眼神警告陈昭不要再说下去。随即她迅速跑进病房,从里面拿了瓶水递给那人,柔声道:
“谢谢您送我哥哥过来,不然我一个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
说罢,女生的脸上瞬间绽放出明媚灿烂的笑容,半点不见先前的狼狈,像极了一朵外表柔美但内心坚韧的小白花。
她总算记起来了,眼前这个人不正是蒋家的独子蒋琛吗?
她略带探究的眼神打量了一眼陈昭,想不到这个废物竟然能和那种人产生交集。没有人不想登上蒋家这艘大船,如果能说服那人帮忙解决公司的财务问题,庄氏遇见的烦恼岂不是都能迎刃而解了?
想到这,庄梦妍彻底放下心,更加卖力地展现自己,自信满满地认为对方不会拒绝她的好意。
然而面对女生的殷勤讨好,那人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仿佛在面对路边最不起眼的死物,丝毫不值得关注。
饶是陈昭也受不了这样的场面,更何况庄梦妍已经在秦臻那里碰过一次壁了,怎么还不吸取教训?他努了努嘴,正欲说话。
蒋琛却轻扣住他的手腕,微微勾起唇,是很公式化的笑,言语间流露出的是与其身份极不相称的尖酸刻薄。
“连你都不知道如何处理生母的事,旁人又怎么会知道。”
话音刚落,庄梦妍顿时愣在原地,无措地望着两人。
而陈昭的状况同样好不到哪去,他的脑袋嗡鸣一声,好似所有程序在这一刻完全宕机。
他慢慢抬起眼,无任何防备地撞上那道直勾勾的视线,窒息感瞬间勒紧他的喉腔,仿佛被一条冰冷的蟒蛇缠绕端详,蛇身沿着他的脊梁骨攀爬摩挲,裹挟着恐惧靠近他脆弱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无意间探出丁点粉红舌尖,语言功能几近紊乱,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呃,不是……”
蒋琛……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心声啊?
-
庄红莲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的雨又下了一阵,屋内寂静,唯有夜晚的钟滴答滴答走个不停。
女人的太阳穴一鼓鼓跳动着,似乎还没有从剧烈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意识恍惚间,她似乎又梦见了从前。
她轻啧了声,晃晃脑袋,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大概是母女连心,她这边刚醒了没有多久,庄梦妍又开始拍着门吵嚷个不停,她哭得嗓子都发不出声了,却依然执着地呼唤着妈妈。
女人闭上眼,狠下心不去理会她。其实她并非完全责怪……好吧,她确实埋怨过的。怨对方的爱慕虚荣,不满对方的任性跋扈。
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作为成年人她只能想尽办法去面对和解决。
可成年人的世界也不全是充满勇气的,至少现在,她也渴望短暂的逃离,图个清静。
她倒了杯红酒,又点了根烟,一个人半倚在窗台,目光空洞地盯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幕发呆。
地面在暖光宝石与水潭的映衬下呈现出一朵朵五彩斑斓的绚丽花朵,回想起这一盏盏路灯,还是当初小区的贵妇们一致推荐的。
它融合了华丽奢侈的欧式风格,镶嵌着纯正的绝地武士以及天然钻石。在这个高档小区里,即便是保洁人员也不会穷到去抠下这些宝石。
庄红莲仰头叹了口气,一连串的“钱”字在心头回响,没有钱,她们就要被迫离开这个熟悉环境。
不然先给陈昭办理退学手续?还是先把自己这季度的新款衣物都退了?员工的工资没有发,妍妍的钢琴、马术和高尔夫课程费用也等着续交……
这一连串焦头烂额的破事几乎要将庄红莲压垮。漫长的痛苦需要短暂的回忆逃避,她罕见地翻出与前夫的合影,用指腹轻轻划过照片上泛黄的边角,留下岁月的痕迹。
她苦涩地笑了声。
尽管女儿不再记得过去的苦日子,她也刻意不去提及,但这并不代表她忘记了。
在成为备受尊敬的职场女强人之前,她也曾是一位平凡的家庭主妇,默默地熨烫着丈夫的西装,细心照顾襁褓中牙牙学语的女儿,日复一日地洗衣做饭,慰问公婆,过着简单而枯燥无味的生活。
她依稀记得自己的母亲曾说过,母爱都是伟大的,她们无条件地包容一切,甚至不在意未来的回报会不会比当下付出的要少。
那时的庄红莲不大,对这句话一知半解,误以为母亲是在夸奖自己,便附和着说了句“妈妈我爱你”,母亲听后却激动得喜极而泣,温热的泪蹭湿了庄红莲的面颊,她想躲,泪水却渗进了她的皮下,流淌进她的心田。
后来再大一些,村里的姑娘都一个个嫁出去成了家,早早生了孩子。庄红莲也随波逐流着相亲,与一个男人看对了眼,匆匆决定与他携手共度余生。
爱吗?似乎缺少那份心动。
不爱吗?却也能凑合着过下去。
女儿刚学会说话的那天,庄红莲正挤在狭小的卫生间手洗衣物。几天前她的手上长了个疮,用针挑破后连药都来不及涂抹,便继续清洗男人的臭袜子。
镜中映出的是她产后尚未消肿的脸庞,松弛的肚皮在她弯腰时显得格外刺眼。她疲惫地用沾满泡沫的手背擦拭额头的汗水,没过一会,房间内再次传出婴儿的啼哭。
人的崩溃总是来得毫无缘由。
就像此刻,庄红莲想到那个永远不会把脏衣服放进篮子里的丈夫,那位刁钻蛮横的婆婆,以及自己被迫放弃的工作属于自己的人生被埋葬的自由——
她绝望地抬起头,不可抑制地滋生出大家一起去死的极端想法。就像女性在特定阶段被雌性激素左右,现在的她也在浓稠恨意的驱动下失去理智,抓起菜刀就冲进了婴儿房。
她不明白小小的婴儿为什么会整日哭个不停,为什么每隔几小时就要喂一次奶,为什么刚刚换好的尿布转眼间又被弄脏了。
这一切都成为庄红莲情绪崩溃的导火索,她感觉到自己被逼入绝境,所以在举起菜刀对准婴儿床的那一瞬间,她没有丝毫的犹豫。
她的身体在颤抖,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哭,你到底有什么可哭的?你知道吗,我的人生都被你们毁了!为什么连片刻的安宁都不肯给我,难道我是个任人使唤的奴隶吗?如果不是因为你们……!”
庄红莲的声音渐渐弱去,她猛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她无力地松开菜刀,跪坐在婴儿床前。
她想她真的疯了。当初选择结婚的是她,半推半就生下孩子的也是她,可是现在,她却在责怪一个甚至不会愿意来到这个家庭的小孩。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坠落,庄梦妍好像被吓傻,连哭泣都忘记了,眨着大大的眼睛趴在床边看她。
“妈、妈麻。”
她的整张脸都因为缺氧而泛红,但在庄红莲惊讶望向自己的瞬间,她立即用双手抓住自己的小脚,咯咯笑看着对方,仿佛在努力逗她开心。
这一次庄梦妍终于找准了发音,再次软软地重复道:“妈、妈。”
那时网络上最兴盛的还是论坛,庄红莲曾无数次翻阅着那些妈妈帖,试图与每一位母亲产生共鸣。
她们说:孩子说出的第一句话往往是最有意义的,我很庆幸自己能参与进孩子未来的生活中,ta不仅是我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更是我艰辛孕育出的一个奇迹。
她们说:孩子学会了叫妈妈,我想我真的能把这条命都给她。
空气仿佛滞住一般,庄红莲披头散发、眼眶通红,长时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没有动弹。恍惚间,她好像明白了母亲当初提到的那句话的意义。
她想她的母亲也曾闪过无数次杀掉自己的念头,可走到尽头的怨恨偏偏被一句最简单的音调消融。
母爱如此深沉伟大,理解这份爱的过程却又那么残忍。
曾经庄红莲以为她的人生将沿着既定轨迹平淡地延续下去,直到庄梦妍出生了,她叫了自己一声妈妈。
因此……为了庄梦妍,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承担任何结果,只为达成目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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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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