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卷子收上去的瞬间,许婷婷头也不回地跑出教室。
在广播节奏缓慢的英文歌里,她的步伐慌乱且匆匆,就连肩膀撞上墙壁都无暇顾及,龇牙咧嘴地捂肩快步离开。
她的异常举动引起了不少同学好奇,前桌挠了挠下巴,为她找补,“呃,可能她有事急着回家吧……”
“嗤。”
于亦然向来对许婷婷没什么好感,他正专注从桌子下方捞出篮球,招呼几个好友去篮球场,突然听见一声嗤笑,他怔楞片刻,像看鬼一样猛地转身瞪向蒋琛。
他的表情有些炸裂,“你笑什么?”
蒋琛没有抬头,桌面一片整洁,他甚至连手机都没玩,只单手托着下巴,转着笔走神。
见对方没有搭理,同学好奇地凑上去一把揽过于亦然的肩,“你这么夸张干嘛?还不让蒋琛笑笑啦?”
“不是……”于亦然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奇怪会不会是自己神经敏感。
但这确实怪不了他,谁和蒋琛做一回同桌就知道了,别说笑,连话都惊人的少,简直是一个无悲无喜的机器。
打量着对方完美的皮囊、出色的成绩、近乎可怕的家庭背景,于亦然的脑中突然浮过近几年突然爆火的“伪人”一词,他顿时头皮发麻,缩着下巴往后靠。
“我靠……走吧,快点去篮球场。”
同学奇怪他的过激反应,抬眸看了眼始终漠视他们的蒋琛,走出教室才不满道:“啧,你有没有觉得蒋琛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有人搭腔,“得了吧,人家家里最小的官都得正厅级起步,瞧得上我们才有鬼了。”
“也是,连校长都是他奶奶曾经的得意门生,真了不得……”
于亦然一路抱着球跑到一楼才察觉衣衫被冷汗浸透了,他看着几人的背影幽幽道:“你们……真的不觉得蒋琛很不正常吗?你们连他前段时间请假的真正原因都不知道吧?”
同学们纷纷停下脚步面面相觑,迟疑地摇了摇头。
在这个圈里,内部消息的流通如流水一般迅速,可一旦涉及到蒋家秦家这样的头部家族,众人都会不约而同的自觉封锁消息,毕竟如鸟兽散这个道理不会有人不明白。
见于亦然迟迟没有开口的打算,有人坐不住了,小声催促道:“你快说啊,又不是什么重要机密。”
有同学害怕被牵连,摆手劝阻,“算了吧……背后议论别人不太礼貌。”
于亦然神经兮兮地观察着四周,招手让其余几人凑他更近,这才出声道:“听说他跳楼寻死……”
“而且还是自愿的。”
陈昭收拾完书包,猜测放学的高峰期已经过去,这才慢吞吞挪出教室。他不想那么早回家,但有冷气的地方往往意味着人群和花销,他只好去附近的公园长椅上打发时间。
蒋琛几步追上他,手指勾住他的书包带子,友好地朝他笑,“你好像经常一个人上下学,今天要和我一起走吗?”
陈昭的体格小,走路也喜欢埋着头,这样一来存在感就更加低,他完全没想到会有人突然从背后拉他,他措不及防地后退几步,脖间好像被什么东西划过,带来短暂的温暖和痒意。
他睁大眼睛呆愣愣地回头看蒋琛,以为对方是认错人了才会这样,可他那句没关系还没说出口,就见蒋琛面不改色收回手,笑吟吟地等待自己答复。
陈昭的神情瞬间从迷茫转为震惊,甚至有些惊疑不定。
蒋琛没有开玩笑,他是真的在邀请自己一起回家。
但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哪怕是为了弥补同学两年今天才正式认识的遗憾,他也绝对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况且“你好像经常一个人上下学”,这话是什么意思?蒋琛一直在关注他吗?
陈昭向来相信自己动物般的直觉,也是多亏了它,自己才能逃过大大小小的殴打与辱骂平安长大。而现在,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犹豫着,选择来得太汹涌,他却连一团打结的毛线都没能理顺,唯一清楚的只有他不讨厌蒋琛。
想明白这一点后,面对蒋琛的期待,他迟疑地点了点头,抿着嘴笑起来。
一定是他想多了。
尽管家境优渥,但蒋琛本身不是招摇的性格,比起秦臻酷爱的一身奢侈品logo,他的衣服更多是请裁缝定制,几乎以中性色为主,就连接送他的车辆也是轻易埋没在一众奔驰迈巴赫里的小透明,车身颜色是与他一样的低调银灰。
陈昭没什么机会了解豪车,秦臻也鲜少在他面前提起。
毕竟对于那些人来讲,获得金钱就像呼吸一样简单,不足以成为他们显摆的资本,所以贵族子弟们通常会在家族的帮助下尽早介入政商圈,为以后继承人之位打下牢固基础。
窗外的场景开始倒退,视线范围内的一切都被甩在身后,陈昭一动不动,拘谨地挨着车窗。
值得庆幸的是蒋琛没有离他太近,司机也始终目视前方,车内无人说话,这给了他很大一部分喘息空间。
只不过自从驶入中心主干路后前方就开始堵车,车辆以十分钟一百米的速度龟速爬行。
陈昭看完风景看看手,甚至连掌心有几根线都被他数清,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偷看一眼身边人,却发现对方始终歪着头注视他。
四目相对的刹那,蒋琛温和地笑笑,并未开口,也没有移开视线。
陈昭的心跳了跳,面红耳赤地回正脑袋,指尖捏着自己短裤边缘的线头缓解紧张。
他结结巴巴开口,“你看我干嘛呀。”
但与其用“看”,不如说是机器一般的“扫描”,和判断物品价值没什么两样。
蒋琛把他从头到脚观察了一遍,最后眸色微沉,直勾勾地盯着他白净的大腿,视线向下,是陈昭小腿上开出的一朵艳丽花。
人体温度上升的缘故,教室里无人注意的伤痕此刻呈现出一种糜烂的粉红色。或许是主人前期没有投入良好的心力与治疗,导致它逐渐有了增生的趋势,以一种诡异的形态大面积铺开。
陈昭不自然地扯了扯裤腿,意识到布料不够用后又拿书包掩耳盗铃般盖住。尽管他不再在意他人的恶言恶语,但面对蒋琛的沉默,他却感到格外难堪。
他不知道自己该找怎样的理由才能自洽——
狼狈解释他唯一的长裤洗了,第二天它还是湿哒哒,自己只能从收纳箱底部翻出几年前的校短裤应付?
还是可怜诉说自己没有钱治疗伤口,只好放任它畸形生长吓唬别人?
陈昭瘪了瘪嘴,悄无声息地红了眼眶,他自卑的仿佛自己和丑陋疤痕没什么两样。但如果此刻秦臻站在这里,他一定会冷笑戳穿陈昭的骗局,因为这和一年前对方装可怜骗他钱的表情一模一样。
蒋琛察觉到他的情绪,轻叹了口气,像对待小狗那样摸摸他的眼睛,“疼吗?”
陈昭的眼泪掉下来一滴,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其实他当时挺疼的,可无论医生父母或是加害者,都没有想起来问这句话。
蒋琛又温声问:“谁弄的?”
陈昭顿了顿,这才回答:“那只狗……很大,它扑过来压住我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力气反抗。许婷婷说求饶的话就会放过我,我照做了,但她还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小腿被撕咬得鲜血淋漓的画面却依然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忘不了尖叫痛昏的自己、血淋淋的狗嘴、以及捧腹大笑的许婷婷。
“嗯。”蒋琛漫不经心地用食指滑过男生侧脸。
他对许婷婷没什么印象,对那条狗倒是略有耳闻。
那只赛级杜宾本是为蒋老爷子八十大寿挡煞开运用的,但老人近些年修庙信佛最忌讳杀生。再名贵的狗没有讨好的佛也失去了应有的价值,这才辗转售卖进了许家。
结果短短半年,它就因为不拴绳咬伤了十名以上的无辜路人,其中陈昭最为严重。
“真可怜,为什么没有人惩罚他们呢?”蒋琛收回手,仿佛真的在为他打抱不平。
或许太久没有感受过旁人温暖的体温了,陈昭不自觉追着对方的手过去,他睁开眼,一边疑惑对方话题跨度太大,一边又被引导着思考起来。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做坏事的是许婷婷,她却不用付出任何代价、甚至继续横行霸道。
难道家世真的是摆平一切的免死金牌吗?那像他们这些被无辜伤害的普通人该怎么办,就活该被肆意虐伤然后找个角落独自舔舐伤口吗?
陈昭困惑不解、却麻痹的无可奈何。
男生的反应被蒋琛尽收眼底,他没什么波澜地笑了笑,俯下身,从下而上盯着陈昭的眼睛。
他的声音平缓、温柔,莫名让陈昭联想到书里以歌喉蛊惑水手的塞壬,这类生物最擅长制造梦境般的致命诱惑,不及时识破就再也逃不掉了。
他循循善诱,“那样的恶狗就算活下来也只会伤害别人,不如死了造福社会,对吗?”
陈昭的心思被猜中,他难堪、羞耻,呼吸陡然急促,慌乱之中他抓住蒋琛的手,像抓住溺水海洋里的一方浮舟。
“我……我不知道。”他艰涩开口。
蒋琛异常耐心,他将另一只手搭在陈昭的手背上轻拍了拍,像雾中出现的引路人。
他安慰道:“没关系,谁都会原谅你的,那种狗就算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陈昭张嘴说不出话,冥冥之中他察觉到不对,可他的小腿又开始发痒、刺痛。
它的内里没有恢复好,在无数个昼夜他抚摸皮肤上凸起的伤疤,就像一条条饱满的肉虫爬过陈昭的心脏,留下一道道肮脏耻辱的粘液。
陈昭在雾中想要回头,前方却有人影招手呼唤他过去。
“对吗?陈昭。”
对。他的心中有道声音说。
“……嗯。”
陈昭深吸一口气,全身发软几近瘫进蒋琛的怀里,他的小腿痉挛声线发抖,透过对方的肩膀不可置信地死死盯向窗外熟悉的小区名字,终于意识到一直被自己忽略的事情——
蒋琛……为什么会知道他的家庭住址?明明他连学校档案都没有填过。
鳄鱼的虚假泪水在一瞬间回流,陈昭突然感到一种旷远的宁静。
他的精神亢奋,缓慢抬头直视眼前人,他轻声笑道:“说得这么认真,难道你要帮我吗?”
蒋琛怔了怔,透过陈昭的浅色瞳眸看见倒映在里面的自己。笑容古怪,肩膀微颤,终于他忍不住松开陈昭,捂着眼睛低声笑起来,“哈……哈哈。”
怎么能这么有意思?
他为什么现在才获得这种能力?
近日以来一直困扰自己的杂音终于在此刻有了明确答案,——他可以听见陈昭的心声。
【我得抓住蒋琛的把柄,让他成为我的一把刀。】
可陈昭没有想到,第二天狗真的死了,大课间他回到教室拉开书包拉链,错愕的与一颗支离破碎的狗头对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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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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