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那个高大的搜救队员——后来知道别人叫他“老K”——像拎一只脱力的小猫崽一样，从黑暗污浊的仓库角落提溜出来。
突如其来的强光让他眼前一片炫目的白斑，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本能地紧闭双眼，身体被包裹在一条带着浓重汗味和硝烟气息的毯子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他裸露的皮肤。
耳边是各种声音的狂轰滥炸：引擎持续的轰鸣，轮胎碾过碎石的刺啦声，密集得如同暴雨般的脚步声，男人粗粝的指令呼喊，女人压抑的哭泣，孩子惊恐的尖叫……还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丧尸嘶吼，似乎被压制在某个范围之外，却从未真正消失。
“坚持住，小子！我们离开这儿！” 老K的声音透过防毒面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林予安感觉自己被紧紧箍在对方结实的手臂中，随着老K大步流星的奔跑而上下颠簸。每一次颠簸都牵扯着他虚弱的肠胃，带来一阵恶心。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眼缝。
光怪陆离的景象瞬间涌入视野。
他们正冲过一片狼藉的街道。曾经整洁的商铺橱窗尽数碎裂，玻璃碴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光。废弃的车辆扭曲地堆叠在一起，有的还在冒着黑烟。墙壁上溅满了暗褐色的污渍，像一幅幅狰狞的抽象画。空气中弥漫着尘埃和燃烧过后的焦糊味。
更让他心脏骤缩的是视线边缘：几具穿着同样深色作战服的躯体倒在血泊中，旁边是几颗被打得稀烂的头颅——是丧尸。那青灰的皮肤、翻白的眼球，即使隔着一小段距离，也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猛地闭上眼，把头深深埋进老K带着汗味的胸口毯子里，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别怕！别看！” 老K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箍着他的手臂又紧了几分。
他们冲上了一辆车身覆盖着厚重钢板和狰狞尖刺的改装卡车。车厢里已经挤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交织着劫后余生的茫然。随着沉重的车门“哐当”一声关闭，隔绝了外面大部分混乱的声响，只留下引擎的咆哮和车厢内压抑的啜泣与喘息。
黑暗再次降临。不是仓库那种死寂的黑暗，而是充满人体热量的移动牢笼。
林予安被老K放在车厢角落一个勉强能坐下的地方。毯子裹着他，像一层脆弱的壳。他缩在里面，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又茫然地打量着周围。
昏暗的光线下，他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眼神空洞地望着车顶，婴儿在她怀里发出微弱的啼哭。一个断了手臂的老者，伤口用脏污的布条草草包扎着，渗着暗红的血。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挤在一起，脸上脏兮兮的，眼神里充满了对陌生环境和陌生人的戒备。没有人看他，或者说，没有人有精力去注意角落里多出来的孩子。
车轮碾过颠簸的路面，车厢剧烈摇晃。每一次颠簸都让林予安胃里翻江倒海。仓库里那些过期零食和可乐的味道似乎又涌了上来，混合着车厢里浓重的汗臭、血腥和排泄物的气味。他死死咬着下唇，强忍着呕吐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引擎的轰鸣终于停歇。沉重的后车门再次被拉开。
刺目的阳光再次涌了进来，伴随着一股更加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消毒水、霉味、垃圾的腐臭、劣质燃料的烟味、还有……无数人聚集在一起散发的污浊气息。
“到了！下车！快！按指示走！” 一个穿着同样深色制服、但臂章不同的男人在车外大声吼着。
人群开始蠕动，被驱赶着走下卡车。
林予安被裹挟在人流里，跌跌撞撞地下了车。毯子滑落了一角，冷风瞬间灌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寒噤。他下意识地抓紧了那粗糙的毯子边缘，仿佛这是他与那个仓库和那场噩梦唯一的联系物。
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呆住了。
这是一座由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围成的巨大“城池”。铁丝网至少有五六米高，顶端缠绕有倒刺的铁蒺藜。网内，是密密麻麻的低矮棚户和帐篷，杂乱无章地挤在一起。污水在泥泞的地面上肆意横流，垃圾堆随处可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铁丝网之外，是荒芜破败的城市废墟轮廓。而铁丝网之内，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拥挤、肮脏、弥漫着压抑和不安的世界。
穿着制服、手持武器的人在高高的瞭望塔和铁丝网内侧的通道上巡逻，眼神锐利而冷漠。穿着破烂的人们在狭窄泥泞的通道间穿行，脸上带着长期饥饿和恐惧留下的麻木痕迹。哭喊声、争吵声、病弱的呻吟、还有远处训练场传来的模糊口号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背景。
这就是……避难所？安全的地方？
林予安小小的身体僵在原地，巨大的落差感让他头晕目眩。想象中的安全岛，应该是明亮的、温暖的、有食物和水的地方，像以前的家一样……而不是眼前这个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牢笼。
“新来的！这边！医疗检查！” 一个穿着白色大褂的女人不耐烦地朝他们这批人喊道。
林予安被人流推搡着，走向一排同样由简易棚子搭建的医疗点。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混合着伤口腐烂的臭味。
检查是粗暴而快速的。一个戴着口罩、眼神疲惫的医生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又用冰凉的听诊器在他瘦骨嶙峋的胸口按了几下，再捏开他的嘴巴瞧了瞧牙齿和喉咙。粗糙的手指触碰到他皮肤上的擦伤和磨破的手指，带来一阵刺痛，他瑟缩了一下。
“营养不良，脱水，轻度肠胃炎，外伤感染风险高。” 医生语速飞快地对着旁边一个记录的人说，“没有明显咬痕抓痕。下一个！”
他甚至没问林予安的名字。一块写着数字“47”的简陋塑料牌被粗暴地挂在了他的脖子上，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然后，他被塞了一小包硬邦邦的压缩饼干和一个装着浑浊液体的水袋，就被推到了“出口”。
“去C区安置点！找挂着‘新丁’牌子的棚子！” 有人指了个方向。
林予安抱着那点微薄的食物和水，裹紧毯子，跌跌撞撞地走进了这片名为“C区”的棚户迷宫。
泥泞的小路两侧，是无数双眼睛。麻木的、好奇的、警惕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他身上。他低着头，努力把自己缩在毯子里，想减少存在感。但一个如此瘦小肮脏的孩子，在人群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他找到了那个挂着歪歪扭扭写着“新丁”木牌的棚子。里面已经挤了七八个人，有大人也有孩子。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没有人说话，大家都蜷缩在自己的角落。
林予安在门口最靠近污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勉强能容身的地方。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慢慢坐下来，背靠着散发霉味的棚壁。他把那块硬得像石头的压缩饼干和水袋抱在怀里，没有立刻吃。
饥饿感还在，但看着那浑浊的水和坚硬的饼干，想到仓库里那些甜腻的饮料和咸鲜的零食——虽然味道古怪，但那是他熟悉的东西——胃里就一阵翻腾。更重要的是，一种巨大的孤独和茫然将他彻底淹没。
这里没有爸爸妈妈。没有熟悉的气味和声音。只有无穷无尽的陌生和冰冷。他被锁在仓库里时，至少知道外面有怪物，知道自己的绝望来自哪里。而在这里，这巨大铁网围成的“安全”之地，他却感到一种无处安放的恐慌。
他把自己缩得更小，下巴搁在膝盖上，毯子蒙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棚外泥泞小路上来往的脚。
突然，一阵喧闹声由远及近。
“快看！快看那边！‘小煞星’又打趴下三个！”
“啧啧，下手真狠啊！”
“活该！那几个老油条想抢他的配给，也不看看对象是谁！”
林予安下意识地顺着声音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小块相对空旷的泥地上，几个穿着制服的少年正围着中间一个身影。中间那人背对着林予安的方向，身形明显比其他人都要挺拔结实，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训练服，袖子卷到手肘，露出蕴含着力量感的小臂。
他脚下踩着一个人，那人正痛苦地蜷缩着呻吟。另外两个少年倒在不远处，一个捂着肚子干呕，一个抱着明显不正常弯曲的手臂哀嚎。
被围在中间的少年似乎毫不在意周围的目光和议论。他甩了甩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利落。然后，他弯腰，从地上那个被他踩着的少年口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几块压缩饼干，随手塞进自己的口袋。动作自然得像在捡起掉落的物品。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似乎准备离开。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林予安看清了他的侧脸。
那是一张带着少年人锐气的脸。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也锐利得吓人，扫过之处，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桀骜和……冰冷的戾气。他的视线似乎无意中扫过林予安所在的“新丁”棚子。
那目光没有任何停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但林予安却在与那道目光接触的瞬间，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下意识地把头埋得更低，几乎完全缩进了毯子里。
“煞星”……别人是这么叫他的吗？好可怕的眼神……比门外的丧尸……更让他感到一种属于活人的压迫感。
那少年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迈开长腿，径直穿过人群，走向棚户深处，留下一地狼藉和窃窃私语。
棚子里恢复了之前的死寂。但林予安的心跳却久久无法平复。刚才那少年冰冷漠然的眼神，像一根刺，扎进了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里。
他抱着饼干和水袋，蜷缩在冰冷的角落。棚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铁网之城笼罩在一片昏黄而压抑的暮色里。远处瞭望塔的探照灯亮起，惨白的光柱扫过拥挤杂乱的棚户区。
林予安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冷。这冷，不仅仅来自冰冷的地面和单薄的毯子，更来自这巨大牢笼里无处不在的陌生、漠然和潜藏的恶意。
他无意识地抬起那只伤痕累累的右手，食指在冰冷的泥土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划着那个刻入骨髓的烙印：一横…一竖…一横……
指尖的伤口再次被粗糙的地面磨破，渗出血丝，混入泥土。他却浑然不觉。在这个庞大而冰冷的“安全”之地，在周围无数陌生的目光中，这个动作，成了他唯一的支点，连接着那个黑暗仓库里极致的绝望和……某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名为“存在”的证明。
“千”字在冰冷的土地上无声蔓延，是一道绝望的伤口。C区棚户的阴影，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身影，连同他划下的印记，一同吞没。
在这个铁网围成的囚笼里，一颗名为林予安的种子，带着满身的伤痕，被抛入了更加残酷的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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