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入五月,太阳明艳的有些灼人。
临水的芦苇叶子枯黄了多半儿,新抽的芦芽上点着一抹胭脂红,风轻轻吹过,叶尖点在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不远处的莲叶底下,有红尾小鱼游弋。
似是追逐嬉闹,跃出水面,欢快地打了个摆子,又扎回水底,留下一串小小的水泡。
靡靡澹淡,一圈圈漾开,打上汉白玉砌的漫水桥。
蝉鸣拉的一声比一声长,将炎夏的困顿扬进绿纱窗里,迎着袅袅沉香,消散在溽气凉风之中。
雁霜捧着食盒穿过庑郎,绕行左侧竹桥,方至凉室。
“小姐醒了么?”她身量高挑,说话也比旁个沉上几分。
明琴指着里间,压低了声音道:“且要睡一会儿,昨夜里在那府,赵姨娘来闹了半宿,天亮才得消停,如今回了自己家,可不得安心地睡足了才是。”
雁霜攥紧了拳头,咬着牙问:“那贼贱妇又欺负人了?”
明琴忙噤声示意,招她到门口说话。
“你小点儿声,小姐不肯让家里知道,这府里又有人竖着耳朵盼她的笑话,嚷嚷出去,以后她怯了回来,可连这点儿安生日子都没了。”
雁霜不甘心地叹气:“这才嫁过去多久,就成了这般,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挨?要我说,还是早些跟夫人、老夫人说了,才是正理。”
明琴不好言语,使眼色告诉她,是里头那位不愿意。
“那……实在不成,过些日子你们回去,我跟着一道,姓周的畜生要再动手,放进来教我狠打一顿,甭管是那贼贱妇还是那周博远,只需一回,就能让他们涨些记性!”
雁霜脾气急,说着火气就上来了:“他们卫国公府是出了个贵妃娘娘,但咱们张家也是先帝爷亲封的世袭爵位,好好的小姐嫁过去,三天两头的挨打受气,就是闹将起来,也该是他们周家没脸面!”
王公世家里,姻缘不睦的多了,谁不是纸糊了面子外头好看。
就是有个不顺心的,多也忍了、让了。
再不成,一封和离书递出来,日后也算留些情面。
才成亲就动手打老婆的,周家也不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
明琴道:“那府里的老爷、夫人都是好的,平素有个拌嘴使气的,也要帮着说两句公道话,只是……只是那赵姨娘太过可恶。”
偏周世子又是个耳根子软的主。
好好地说话,赵姨娘在旁边拱火两句,他就恼了,拍桌子摔瓶儿的,打人不说,嘴里还要带着些羞辱。
若不是小姐顾忌两家的体面,早就一拍两散,再不受那委屈。
“哎。”明琴太息长叹,摇头欲同她好生解释。
忽听里间叫人。
忙敛目收声,拉了拉雁霜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再提这些。
“二哥哥今儿怎么这会儿就下学了?”听出来人是谁,隔着帘幔,张婉只笑问。
小人儿声音清浖,将将睡醒,语气中带着几丝慵懒的娇憨。
雁霜帮着明琴一道,伺候她梳洗,如是作答:“二爷知道您今儿家来,只去书院点某,跟小宋夫子告了个假,就回来了。”
张婉睡目惺忪,云鬓半偏,薄薄的霞影纱落在圆肩,红纱遮住雪肌,越发染上几分胭脂色。
擦手的水凉些,小人儿打着颤睁目,嚅糯着哼了两声,才算清醒。
蟹青色的软罗烟纱被撩到手腕,几滴水珠溅上,打出榆叶似的斑斑点点。
细密的纱黏连在一处,现出半截儿手臂,白得莹亮,然目光稍抬,一道铜钱大小的淤青却赫然在目。
明琴抿紧了唇,探着手,想细看那块淤青。
昨儿沐浴那会儿还好好的,必是那姓周的畜生拉了小姐在屋里分辨时动手打的。
早知道!
早知道这样,自己那会儿就应该也跟进屋里,护着才是。
小丫鬟眼睫眨了两三下,眼圈便红了。
张婉默声垂眸,拢下衣袖,遮住那道伤痕,又朝雁霜的方向扬首示意,令其不准吱声。
她笑吟吟地起身,敛足门前,朝小路尽头看了一眼,言语娇娇:“二哥哥既然在家,怎么不同你一道儿过来?”
雁霜笑着道:“钟家二爷来了,昨儿才从任上回来,今儿一早,就来找咱家二爷说话。”
张婉接帕子的手顿住,刹那,又回过神儿来。
她挓挲着手,任明琴擦去水迹,又细细地抹上香膏。
雁霜正背着身子摆弄食盒,没瞧见她晃神儿的一瞬,只自顾往下面道:“二爷说,他是远客,岂有不陪的道理。这才让我先送了带回来的点心,只说晚点儿等五爷下了学,带着您一起出去看花灯呢!”
言毕,不等主子开口,雁霜自己倒先轻轻叹惋。
摇了摇头,长出一口浊气。
当初,二爷是极力要撮合小姐跟钟家二爷在一起的。
定远侯府跟这府上关系交好,二爷又跟钟二爷是同窗故友。
几个小主子间一道长起来的情分,那府的夫人、太夫人又是面善心软好说话的主,必不能亏待。
钟二爷虽是嫡次子,日后不能袭爵,然却是个念书里的魁首,仕途上的元星。
肯吃苦,自己个儿又有一身的能耐。
这才几年的功夫,就圆了外放的差事,得圣上提拔。
哎,可惜了的。
张婉只当没听到这丫鬟欷歔里的深意,扬了扬嘴角,笑着道:“看花灯?二哥哥这话当真!”
明眸清浖,映着窗外天光,纤长的眼睫划下一弯月牙。
她模样本就生得极好,皓齿朱唇,颜如渥丹,眼下又带着一丝微红的睡痕,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如同带着钩子,被她这么轻轻一盯,就叫人再逃不了了。
雁霜被她看的羞赧,红着脸道:“二爷是做夫子的人,怎会说谎呢?”
张婉捻一枚青杏,小咬一口,嗤声道:“才不是哩。”
她下巴稍扬,说得振振有词:“小哥哥说,高阳书院的夫子里面,二哥哥是最会戏弄人的了,念书的学子听到张夫子的名号,没有不颤栗发抖的。”
雁霜揶揄道:“那小姐您也怕二爷?”
“他?”小人儿努嘴道:“我才不……”
话没说完,明琴便朗声朝窗外喊道:“二爷来了。”她垫脚看了看,道:“可是热闹了,钟家二爷也过来了。”
这边张婉添了见客的外衫,外面张承安才领着钟毓进屋。
二人皆是浅色薄纱公子衫,一个赭石,一个鹤丹。
张承安身量稍教钟毓稍宽厚一些,未带发冠,只玉簪束发,进屋就先嚷着找茶吃。
“你‘真哥哥’又不是外人,听说你来了,他偏小家子气的做什么生分,我是瞧不起他这犹豫劲儿,就这么大喇喇的把人领过来说话了。”
张承安随性在圈椅落座,又随口赔了不是。
嘴上满是歉意,可面上带笑,哪里有半分愧色。
他是高阳书院的夫子,礼教规矩哪样不懂?
这会儿唐突,分明就是故意的。
“六妹妹。”钟毓作揖见礼。
张婉也起身笑着回礼,唤了一声钟哥哥,又叫明琴沏解暑的杏酥饮来。
钟毓善谈,三人坐下说话,起先还因久不相见,有些生疏,三五句话的功夫,便说笑一处。
他从晋宁带回来了不少好玩的、好吃的新鲜物件儿,足足抬进来两只大箱子。
张承安撇着嘴道:“阿毓送来的小玩意儿我只留了纸笔,剩下的可都在这儿了,回头老五图新鲜,只让他来你这儿讨,别又哄着叫你去我书房乱翻。”
张婉手里拿着红底蓝绣类凤凰花样子的绣品,笑着嗤他:“你藏了好墨不给小哥哥使,我那是行侠仗义,替小哥哥出头做主!”
又扭头问钟毓:“真哥哥,这是南客鸟?”
“六妹妹见过?”钟毓拿扇子指着抹额上的鸟尾,给她详讲:“滇西有蓝绿两类,他们离昭南国近,听说这玩意儿在昭南是左护法,跟咱们的喜鹊是一个道理。我带回来两只,在家里养着,妹妹若是喜欢,明儿给你送过来。”
“好呀!”张婉高兴地有些忘形,随手揪住了他的衣袖点头。
又觉失礼,她慌忙松手,手足无措,摸着发红的耳尖腿后两步,摇头婉拒:“家里养着不方便,真哥哥自己留着玩儿吧。”
张承安眼明心慧,嗤声起身,打圆全道:“好没良心的小东西,你只偏老五,连阿毓都比你二哥要紧。没见你替我省过什么,这会儿倒是先替他仔细起来了?”
他敲了敲钟毓的肩膀:“我们家小六不会养那些虫啊鸟啊的,这不还有老五这个皮实货,你只管叫人送来,有老五帮着照看,就是只凤凰也能给你养的珠圆玉润。”
遽然,张承安盯着张婉多看两眼,冷不丁道:“怎么鼓囊囊的,一回来你小哥哥就给你喂好吃的了?”
钟毓脑子灵活,一下子就听出了话里的戏谑,他面不改色,眉尾淡淡扬起,目光落在小姑娘迷茫的脸上,偷偷给她使眼色。
“二哥哥——”
小姑娘恍然大悟,拉长了音调,不满地掐着他个胳膊抱怨,“你敢拿我打趣儿!”
张承安胳膊上被捏起一豆皮肉,虽说小姑娘手劲儿轻,可他是念书人,也要吃疼,忙腆着脸出主意道:“不敢不敢,二哥哥最疼你的,等老五回来,你去拿捏他!”
兄妹两个一个要打,一个要逃。
猝不及防,张婉脚下生绊,整个人趔趄着就要跌倒。
钟毓伸手要扶,张承安也欠身要去捞她。
“您且小心着吧,要打二爷,您只吩咐我来。”雁霜眼疾手快,撑着她的腰身直起,半是玩笑地怼了自家二爷。
张承安嘴贫,瞪着眼吓唬:“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丫鬟,拿着爷的月奉,倒来给她出力?还惦记着要欺主不成!”
雁霜是老夫人跟前调理出来的人,她老子娘在这府里做管家的差事,以后少不得也能做个管事婆子,自不同于那些低贱通房。
“二爷,奴婢的月奉是一两三钱。”雁霜伸手,跟他主子讨奉银。
“哈哈哈哈。”钟毓笑的前俯后合。
一边拿话揶揄张承安,笑他被这小丫鬟降服了,一边目光游弋,似是在打量着什么。
又过一会儿,张承乐下学回家,先去上房给夫人、老夫人磕了头,就旋风似的溜了过来。
他是张婉一母同袍的亲哥哥,更是家里最小,兄妹两个虽常打打闹闹,关系却也是最亲近的。
“这个我要,这坠子我也要了。还有这匹玉马,我有桃花剑,摆在一起才是威风。”张承乐挑拣着箱子里的玩意儿,还不忘跟钟毓嘱咐:“那两只南客鸟‘真哥哥’可别忘了,四哥过年才能回来,他那院子里现今百鸟争鸣,再添这对儿,越性齐全了。”
钟毓跟张承安对视一眼,笑着摇头:“瞧瞧,前年你来信,说阿乐中了举,沉稳不少,这会儿看啊……”
张承安瘪嘴嗤声:“老五是贪玩了些,可京城乡试第一的好成绩,又是个把活的主,这小子以后的能耐,但愿都使到正经道上去。”
张家子嗣兴旺,男丁不少,但在仕途上却时乖运蹇。
庙里那个日日念经,老四又犯了疯病,跑滇西跟什么老师傅学酿酒去了。
老三空有一身蛮力,却过于憨厚老实,家里多番活络,也不过外放做了个四品提督。
钟鸣鼎食之家,没有官场的经营,空顶着世袭的爵位,大略是要靡靡破落。
如今,两房的希望,可都在张承乐一个人身上。
钟毓笑着道:“我在晋宁学了两招占卜,回头帮他算算,是封侯拜相,还是配印挂帅。”
张承安啧嘴道:“可别提配印的事儿,家庙里那个念经的如今已经唱起佛号了,上回浓浓回来,跟老五去山上探望他,哭的跟泪人儿似的。我大伯母虽一心偏着女儿,但膝下这两个儿子也是亲生的,打仗魔疯了一个,小的若再做了武官,她老人家怕是要哭瞎了眼睛才是。”
钟毓眼睛往‘分赃’的二人处瞥了一眼,嚅糯着嘴,欲言又止。
今日大吉,宜开文。
祝大家财源滚滚,步步高登。
◆不要相信评论里任何剧透,我是个让你们猜不到的人。
◆预收文《窃娇》
◎ 清远侯府妾室冯姨娘为争中馈之事,狠心将改嫁时带来的女儿许给了老绥宁候。
林云晚从屏风后偷觑,那老侯爷胡子花白,两条长寿眉垂下,露出黑黄的牙缝,笑的一脸猥琐。
为了免入火坑,夤夜更深,她敲开了继兄的房门。
林云升淡淡瞥她:“帮你不难,二妹妹要如何报答我呢?”
林云晚薄唇咬紧,许久,从怀里掏出一对金镯子:“先给哥哥这些,等日后我……”
林云升接下她的镯子,笑着在手中把玩。
许久,才凑近了她的耳畔,面上笑容摄魂夺魄:“二妹妹可比这金子,勾人的多呢。”
◎ 林云晚以为,自己这辈子能从落魄庶女坐上清远侯府当家夫人,皆是因为得老天爷眷顾,也是因为多年前的那夜,她大胆张狂了一回。
殊不知,她以为的幸运,全是那个男人多年觊觎,步步谋算,才得来的顺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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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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