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huan)若木的失明是先天的,于是从小到大眼前只有无尽的虚无。他的世界通过听觉、触觉、嗅觉和味觉构建起来。
在其余那些丰富的感知里,还若木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看不见东西原来是一种残缺。因为对他来说,世界本就应该是这样的:有声音、有温度、有气息,有咸有甜……
直到他哥哥祈沅芷说,人所见的世界更美,还有一种东西叫“光”,光是视觉的奇迹。
还若木无法真正想象“光”是什么模样的,只能从祈沅芷的描述中,知道那是一个“很亮”的东西,就像初升的太阳一样,充满希望,能让人看清一切。
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幸运能在太阳的照耀下看见太阳。
据统计,先天盲人的发生率相对较低。【后人类时代】四洲范围内,先天性眼部疾病的患病率为2%左右,而在发达的南洲,这一比例更是仅为0.01%。意味着每10000个新生儿中,才约莫只1个孩子可能因先天性原因而面临视力障碍或失明的风险。而很不幸,还若木就是那万里挑一的倒霉蛋。
对此,我多少会有点不甘心:
“为什么我就看不见光呢?”
祈沅芷说:
“光需要用眼睛才能看见。”
我又问:
“那我的眼睛呢?”
他又一次告诉我:
“你的眼睛在,只是它们不看见光。”
我有些恼怒:
“祈医生。那它们到底能看见什么?”
祈沅芷双手轻轻捧起我的脸,熟悉的温度却让我感到一丝陌生。只希望那是我的错觉,我当下有些错愕,无比厌恶道:“大哥哥,你在看我吗?”
祈沅芷没有说话。
他被我的声音吓得不轻。
良久,我才听到上一个问题的回答:“嗯。在看你。你的眼睛很漂亮,我喜欢你的眼睛。它们看见声音,它们看见温度。它们看见气息。它们看见美味。它们能看见一切你感觉得到的东西。”
还若木的确有一对完好的眼睛。他的虹膜呈现罕见的幽冥紫,不畏光,瞳孔大小适中,形状规则。眼球位置固定,没有明显的转动或偏斜,表面看来几乎与正常人无异。既没有那种视障人士常见的空洞感,也没有翻白眼的迹象。反而,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超乎年龄的深邃。眼睑微微下垂,睫毛浓密覆盖,给人一种慵懒惬意的感觉。
只可惜他的眼睛始终保持着一种不聚焦的状态,目光所及没有落点,好似在安静地朝前望着,却无法真正捕捉到任何影像。
还若木并非视力低下,而是纯盲。
虽然祈沅芷从来没说过我的眼睛有什么不一样,但我心里隐隐知道,自己的眼睛不正常。要不然怎么大哥哥能自己走到院子里晒太阳,而我却只能被他抱到怀里,才能感受太阳的温度呢?
光从来不主动眷顾我。
所以我讨厌太阳。因为它浑身散发出虚伪的光芒,还因为它根本不能裁决绝对的公平正义,可却被捧到那个德不配位的天穹,高高在上,俯视众生,享受着全人类的顶礼膜拜,然后堂而皇之地忽略不被他光辉所照耀的倒霉蛋。
当然我没想要放弃治疗,所以和大哥哥说话的语气里多少带些对当代医学不抱希望的自嘲:“那它们能看见这么多东西,它们也能看见我吗?”
话接上文,这里的“它们”当然是指还若木的双眼了。祈沅芷微微沉默了一下,他不说话,我大概能猜出他又觉得我会因为看不见光这件事开始心烦了。
我几乎就要听见祈沅芷内心在想些什么:哎,傻瓜啊,自己的眼睛怎么能看见自己呢?自己的眼睛连离得最近的自己的睫毛都看不见。
结果祈沅芷还是温柔笑笑,凑近我。
他一靠近,还若木的眸子立即映出一点微光。祈沅芷就站在还若木的眼里,却永远不被他看到。顿了顿,祈沅芷重新开口。
我听到他继续说:
“自己的眼睛一般也不能看见自己。除非借助镜子来帮忙。因为光在眼睛里走的时候,它要带回它碰到过的东西反射回来,这样我们才能看到。所以你照镜子的话,光会戴着镜子里的你的成像反射回来,这时你就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了。同时光也完成了一个反射。光还会折射,不过那个过程会更复杂,以后跟你说好不好?”
“好吧。”我嘴上叹了一口气,紧接着又用鼻子出了一口更大的恶气:“所以,我眼里的光是碰到东西后,不会再带回来的吗?”
“嗯,是这样的。”祈沅芷耐心地说道,“但你比较特别。你的眼睛是星星变的哦。星星自己就会发光,而你眼中的光也会跑出去碰到很多东西。只是,那些光碰到东西后,不会像其他人的光一样再主动回来。”
好吧。好吧。我听了觉得没趣。
这些文绉绉的说辞一点都不能安慰到我。因为不管大哥哥怎么样极尽关心的哄瞎子文案变体,灌进我耳朵里后,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你好特别。
特别——倒霉!
我都不想听了,祈沅芷还在那继续叨叨:“不过,你依然能感受到光留下的痕迹。”他轻轻握住我的手,让他的手指触摸到我的掌心,温声道:“就像这样,虽然你不会直接看见,但你能感受到我的手的温度,对吗?”
我飞快地点点头,想结束这个话题了。于是我灵光一闪,跟他讲了个故事:
“我懂了。祈医生。我的眼睛是天上的星星变的,那么由我看不见我可得,天上的星星也都是背对着地球的。综上所述,当我抬头向星星许愿的时候,它们就会用屁股早诉我——做你的美梦去吧!”
我越说越激动,还故意把语调拖得老长,语气里带着隐隐的怨恨。大哥哥那么聪明,他当然能听懂我真正想表达什么。果然,我听见他的回应。
一声急促的叹气,却意外地轻声。
祈沅芷居然被逗笑了:“…………”
我俩的相处模式每次都这样。祈沅芷会温柔耐心好好跟我说话,但我听到他好听的声音就会表现得异常暴躁,而且反骨,一旦他敢夸我聪明,我就会用我的聪明把他教我的东西都整合成一个故事一口气大声说完噎死他。
Over!聊天结束!
祈医生终于闭嘴了。我不再听到他对我说教的声音,我本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可他一安静下来,我居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一下子没了依靠。
他本就足够情绪稳定,现在又太过沉默,连呼吸都是没有声音的。我的伪善猛地纠结起来,我有点想关心他了,我思考,或许他是以为我嫌他啰嗦,又或许他是害怕我真的讨厌他。
出于装乖小孩的喜好。我伸手张开怀抱,摸索着搂住祈沅芷的腰,伏低姿态趴在他怀里撒娇说:“大哥哥,我只是想让你多陪陪我。”
这招永远有效。祈沅芷很快就摸摸我的脑袋,也热情回应我的拥抱。我完全放松脊背躺在他怀里,好舒服。虽说我们是在海岛上晒太阳,但我愈发觉得太阳于我而言只不过是冰箱里没用的灯,大哥哥才是温暖的。
其实我真的不嫌他烦,也不讨厌他。我只是太无聊了,所以想要逗他玩玩。我欺负他,我心里暗笑,像猫捉老鼠般享受他以成年人自居却只会对我一个人表现出来的慌乱无措。我渴望他的血肉为我悸动、骨头为我颤抖,哪怕心都碎成粉末,也全要被我牢牢攥住。
我太喜欢祈医生对我眼睛的执着了。他从不把我的“残缺”当残缺看,他还总天真地觉得我并不是无药可救。
于是网络传闻中那个一向做事雷厉风行的十七岁天才少年医师祈沅芷对我居然格外有耐心——我可以恃宠而骄,我可以得寸进尺,我可以蹬鼻子上脸。他只会无尽放任对我的溺爱。
祈沅芷会认真倾听我描述海浪的词句,表扬我能分辨出风的方向;会在我触摸树叶的时候,称赞我能感受到大自然的脉络;会在我用鼻子闻出几点下雨的时候,高兴地抱着我说:“好棒!”;而当我从食物中捕捉到鱼腥味的细微变化进而猜出鱼的具体死亡时间时,他则显得比我还激动,一个劲地搂着我又是亲亲又是欢呼地说:“真神。”
祈沅芷从不刻意提及我“看不见”这一事实,反而很希望让我相信我的世界同样完整。可以的话我一定要给他颁一个《百分百好哥哥》金奖。因为他的演技完全超乎想象,我想我人生迄今为止听过最鸡皮疙瘩的一句话就是他那百说不厌的经典开头:“~~~你的眼睛真漂亮~~~我喜欢你的眼睛~~~”
肉麻,肉麻肉麻,肉麻肉麻肉麻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吐,真是听不了半点,大哥哥这张小嘴儿怎么哄人一套一套的嘛,肯定骗得过不少追求者为他爱来爱去、为他要死要活!
虽然我很讨厌这么对我百依百顺的祈沅芷,但如若他敢拿这些油腻的话去哄别人,我指定打得他满地找牙!
唉。情人眼里出西施~~~娃奴眼里出神童啊~~~虽说我今年5岁吧,但我又不是真的5岁小孩。
我早就学会了上网,也早就在网上了解过:先天致盲的人的眼睛大多不好看,就像两颗没用的珠子锁死在眼眶里一样,毫无神采、毫无生气,有些丑点的甚至会翻“死鱼眼”。
总之根本不可能像祈沅芷所言的那样我的眼睛会长得很漂亮。
可是大哥哥还是近乎傻逼叨叨般天天都来骗我说我的眼睛美得不像话,什么又像星星又像紫罗兰的,听着就让人发笑。你说一次两次的话那我听个开心也就算了吧,但他偏偏每天早中晚都要各来一次,频率之高之折磨我的耳朵,简直比我订下的一日三餐提醒我记得喝调理药的闹钟还要准时。于是祈沅芷一旦有点要开始唱的迹象,我就会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说:“知道了。大哥哥我先吃药嘛。”
祈沅芷的套路我老早就摸清了。他绝对是那种能为了我开心什么事都敢做出来的疯子,成天净知道说些瞎眼的话。大大大大大骗子!
不过听着听着,我心里又莫名有点甜甜的,好像真的有那么一点儿相信他的话了。这应该就是心理学上常说的“皮格马利翁效应”吧。即: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抱有积极的期望时,对方往往会朝着这个期望的方向发展。
总之大哥哥真的很希望我开心,只要有一点点可能让我变乐观的法子,他都要拿来我身上试一试。
奇怪的是我明明知道他这样好傻好反差好高冷医师人设ooc,但我就是疯狂迷恋他费尽心思想哄我开心的样子,不过我偶尔又会讨厌他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我知道听起来会有点犯贱,可我偏偏就是这么想的。这个说来话长,以后我再慢慢跟你们说吧。
前面我不是有喊过祈沅芷叫“祈医生”吗,但其实这个说法不完全准确。因为大哥哥当医生已经是我出生前的事情了。他现在不用上班,除去了医生工作强度的忙碌,他便很有时间陪伴我。或者更准确的说,大哥哥每天比我这个残废还无所事事,他仅需要思考怎么样快点花钱,长远来看他如果不结婚的话余生也只会忧愁怎样才能在有生之年花完自己的钱。
好无聊。让我们一起来花大哥哥的钱吧。明明祈沅芷都没想要这么多钱的。钱就都哗啦啦进他口袋了才让人心塞,怎么都花不过钱生钱的速度,可不是愁死了。
祈沅芷是个有钱又有时运的人。他家境优渥,头脑聪慧。10岁就当上了最年轻的医生,是四洲战绩可查的响当当狠角。祈沅芷不仅是一位厉害的医生,还拥有教授、发明家等等众多令人瞩目的头衔,涉猎之广泛之精通,堪称全才。
不过大哥哥很低调,他甚至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但我在网上百科随随便便都能搜得到他年少有为早早实现财富自由的爆炸事迹。以至于每每想起这些我就尤为惊讶——现在的祈沅芷居然也才十七岁——对标普通人类的生长轨迹来说,他明明还是个未成年!
恐怖如斯。
然而世界的真相就是如此残酷。多少人终其一生的研究成果也仅仅是为了帮某位横空降世的天才节省一下午的思考时间而已。祈沅芷天赋异禀。尤其医学,尤其在眼科与骨科领域,他造诣极高,不仅理论、而且实践。往往当全四洲都难以找出一个“耶”字的人敢出手相救的时候,他就会是那唯二之一,亦或是,唯一。
所以如果祈医生都说你没救了。
那不用挣扎,你肯定是没救了。
赶紧想想还有什么遗愿,然后快点都安排上吧。比如你要是想吃遍全宇宙的美食,那就加急列个清单出来,说不定还能在剩下的时间里尝尝滋味。如果你一直想环游世界,那至少把机票先订上,哪怕最后时刻你只能在机场溜达一圈,也比啥都没做强。
正因如此,我有时候才会觉得祈医生对我太好了,好到都有点叫我后怕。他几乎无条件满足我的所有愿望。就连妄想摘星星这种我随口一提的屁话,他也会真的从外面搞回一颗经过特殊处理的石头,小小的、冰凉的,放到我掌心之上,告诉我这就是星星掉下来的样子。
没想到他这么把我说的话当回事,于是我趁机许下一个更刁难的愿望,我故意跟他闹说大哥哥我还想摸彩虹。本来我是要给他很多天时间准备的,结果祈沅芷只是笑了笑,当即就找来水给手指蘸上,然后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划出一道道排列的弧线,有轻有重、有快有慢、冷暖不一,告诉我这就是彩虹的形状。他还依次指过:红,橙,黄,绿,蓝,靛,紫。告诉我这是彩虹的颜色在变化。
祈沅芷说的那么真诚,像孩子般纯净。我听他说话,音色偏甜、轻盈灵动,还带点微磁的感觉,仿若古老森林中涌出的一泓清泉,幽邃、神秘,让人止不住为他的情绪深深牵动。
真是搞不懂!怎么外界传言的祈沅芷居然是个不爱说话的沉默形象。是不是没人听过他说话啊,私底下他明明可黏人了!
控制欲强,占有欲强,有点强迫症,精神状态间歇性正常间歇性发疯,祈沅芷比我还更加爱胡思乱想,而且老是莫名其妙担心我会抑郁我会想不开,但我其实没什么想不开的,我活得很好,我不可能自杀。
我目前喜欢读书,他却连我读什么书都要管,只允许我看那些他认为适合我看的书,其他的书都被他藏了起来。
祈沅芷越是不让我看,我就越忍不住好奇,越是要偷偷翻出来看。其中就有一本【前人类时代】的诗集,于今年今月今日今晚被我偷渡成功,我翻开书,第一页(其实是扉页)写着艾米莉·狄金森的短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Had I not seen the sun,
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My Wilderness has made.
上面写的是外来语我摸不懂。但好在可以拍给翻译软件看,等翻译好后还能播放译文,于是我坐在床上,跟着机械的声音认真读了一遍: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成为更新的荒凉。”
………………
那本书我只读了一页,就被祈沅芷发现了。当时他恰好来给我送牛奶,而我又正在偷偷翻读他锁进箱子的书。惨了,此刻我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感受到他一瞬间爆发出的极致愤怒。
祈沅芷径自伸手夺过书,当场便粗暴地撕走一页(还若木有预感就是他刚刚在读的这一页)。紧接着,书脊重重地砸在地上,呜咽出一声闷响。我被吓坏了,原本就瘫痪的双腿只能一动不动地钉在床边打哆嗦。
过来好一会儿。祈沅芷才来抱我,拍拍我的背、揉揉我的腿。他开始慌乱地向我道歉,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他怎么哭着还能那么凶嘛。都把我抓疼了。
祈沅芷精神失常似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他在发抖,害怕得发抖,我都快听不清他说话了,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急切地胡言乱语。我也贴着他的胸口努力回抱他。虽然听不清祈沅芷究竟在喊谁,但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知道他刚刚是又犯病了。等他亲吻我的眼睛,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也在哭。
他问我喝不喝牛奶。
我点头,勉强喝了一口。
我没法怪罪他,我只是觉得累了。
或许祈沅芷会希望我能像之前发生过的所有矛盾那样学着不知道谁的样子抱着他、哄他说:“不哭了。我没有要生你气。”然后再惯例跟他撒一会娇,揉揉他的脸颊。
但我现在只能咕哝出:
“抱歉,医生,我想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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