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浓黑似墨,隐约传来几声雷鸣。雨点落得极快,携着初冬凛冽的冷意,砸在身上仿佛能穿透骨髓,带起身体深处的战栗。
舒寒大步走在长道上,道旁两侧是遥遥排开的石灯,幽幽火光照亮他在冷风中扬起的袍角。
先前下马时前来迎他的黑衣下属急着在他头顶撑起伞,被他抬手推到一旁。他什么也没说,抽出随身长刀,转身大步踏上长道,直入紫烟阁。那下属撑着伞跟在他身后,隔着三丈之距,不敢追上来。
自己这架势不像去见故友,倒像是去寻仇。舒寒想。
九十三步。
他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余光里是自己被打湿的袍裾。这是一条数不清走过了多少遍的路,从前他在紫烟阁处理公事时如此,而今在梦里也是如此。
他木然跟随着梦里的自己大步上前,踏上正堂台阶,猛地一把推开大门。
门后是紫烟阁一楼宽阔的前厅,做书房布置,以描金屏风相隔,错落着点几盏灯。帘后摆了张软榻,南沧东此时正倚在软枕上,听闻声响,睁眼偏过头来。
“舒寒。”他说。
舒寒面无表情,合上房门后拂开垂帘,咣当一声将长刀扔在桌上,抬手就去扯南沧东的衣襟。
南沧东无力抵抗,眼睁睁看着自己上身衣袍被剥落,露出胸腹处缠着的厚厚绷带。一阵奇异的药香弥散在二人之间,舒寒的脸色冷得像是寒冬腊月里上了冻的镜白河。
舒寒垂眼盯着那绷带,伸手去自己袖中摸了把短刀,毫不犹豫地一刀挑开,随着绷带脱落,底下露出一道狰狞的十字伤口,正泛着不详的暗蓝。
南沧东注视着他,舒寒那张进屋起就坚硬如冰的脸此时此刻终于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缝隙。后者半跪在榻前,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是被活生生抽掉了半副骨架,不可抑制地弯下身去,很快又被他自己伸手按在地上撑住了。
“舒寒。”南沧东又叫了他一声。
舒寒缓缓站起身来,转了个身,仰头片刻,终于压抑不住惊怒之色,他几乎是暴跳如雷:“我告诉过你不要去少阴山!你为什么不听我的?!等我解决完手头的事和你一起去,要么我替你去!你为什么……你……”
他说不下去了,胸口剧烈起伏,怒吼声简直是响彻整个前厅,南沧东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的样子,像是被逼上绝路的猛兽,磨牙亮爪,却感觉他下一刻要哭出来似的。
南沧东尽量平和地笑笑:“我得去,你腾不出手来。”
舒寒低着头沉默了很久,仿佛耗尽了所有情绪一般,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平静下来,带着股吼完后疲倦的低哑:“确定没办法了么?”
他昼夜不停地赶了两天路回来,只是与南沧东二十多日不见,实在是接受不了这个惨烈的事实。
南沧东点点头。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他直起身,试探着想去拉舒寒的袍角,也可能是手。
这个动作后来被舒寒揣摩过很多次,可惜那时他自己没有给南沧东拉到的机会,于是梦里他也永远不会知道,那一刻南沧东想拉他做什么……或许只是拉了一下而已。
他当时只是蹲下身死死握住南沧东的小臂,咬牙切齿回道:“你死了,我做的事便没有意义。”
南沧东笑了起来,那笑出现在他难掩倦意的脸上,显出一种近乎于残荷枯叶般的脆弱,摇摇欲坠。
他摇了摇头,最终只是说:“尽管事情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可是舒寒,我其实很高兴能听到你这句话。”
舒寒松了手,后退几步,转身迈出门去,先前那下属战战兢兢地候在廊下,舒寒让他去把医师找来给南沧东重新包扎,自己拢着袖子立在廊下看雨。
医师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舒寒一点都不记得。他只靠着朱红高柱站在那里,看了一夜的寒雨。
南沧东也一夜没睡,他太难受了,勉强忍耐着不去找医师开禁药。
二人一里一外,隔着一扇门板,硬生生熬过了夜里四个时辰。
临近天明时舒寒再次进门,灯已经灭了,南沧东在黑暗中微微睁开眼睛,看到舒寒单膝跪在榻上,俯身凑近自己,下一刻就被轻轻抱住了。
南沧东茫然地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抬起上半身,躯体相贴时他的伤口被压迫到,传来难以忽略的疼痛。
他很想说舒寒你松点劲,你力气多大你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但他发觉舒寒在发抖。
南沧东最终什么也没说,抵着舒寒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晨光熹微,勉强可以视物的的前厅里,他们一跪一坐,连起的身影像是座亘古不变的石雕。
后来舒寒总是想,倘若他真的能回到这一夜,他绝不会去廊下看什么雨想什么以后忆什么往昔,他会从进门起就一直抱着南沧东,他知道从那时起便过一日就少一日了,等到了最后,他将再也无法感受到这具身体的体温。
此后两个月,南沧东的情况急剧而下。最开始是身体上的折磨,再之后是精神上的损耗。舒寒花了半个月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情,回到紫烟阁陪着南沧东安排后事。
他没有阻止南沧东使用禁药,事已至此,无谓的拖时间只是对后者施加额外的痛苦。
一桩桩,一件件,诸事有条不紊,其他五派十二家均已得知这个消息。斩山盟初代首领的最后一次集会是在他二人见面那晚的二十日后。
紫烟阁的议事堂里,南沧东当着另外十七位各家的话事人,表示他去后安阳南氏大小诸事将会交给舒寒全权处理。
他说这话时众人目光顺着长桌皆看向舒寒。舒寒坐在主位,面无表情。那段时日里他一直如此,除去那晚对南沧东表现出无法抑制的怒火,其他时候他一直带着层隐约的冰壳,像是积雪微融后又冻上似的。他依旧对南沧东诸多照应,但公事之外罕少说话。
南沧东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怨。舒寒以前不太搭理人,对他却是句句有回应。他已经享受了太久这样的待遇,巨大落差之下几乎有些无措。
但他已经没精力去在意这件事了。
众人早已默认南沧东会让舒寒接管南氏,继续带领他们与连山堂之间进行彼时看不到尽头的斗争。舒寒仍是斩山盟的首领,只是他将失去他的手足。
彼时所有人都觉得他二人情同手足,义比桃园,包括舒寒自己。
征和十二年隆冬,南沧东死于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曾经他同舒寒讲过,一日之内他最喜午后,无论是独自小憩还是约人一起消磨时光,都是悠哉从容的,日光长而温和,不似晨午时的刺眼,也不会有暮色四合时的苍凉。
那时舒寒陪他坐在亭中看雪。南沧东缩在厚厚的大氅里,斜靠着背后的舒寒。舒寒伸出一只手臂圈着他,低头啜饮一杯热茶。
“两个月了,你一直没提,我也没说。但我觉得总得有个人要开口。舒寒,你以前懒得理人,话也不算多,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我说吧。”南沧东望着墙边那株怒放的红梅,慢悠悠开了口。
舒寒的茶杯停在唇边。
“从前,是我让你留下来帮我,你答应了,自那以后你从没离我太远。算来已是数年,你我去了那么多地方,认识了那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事,大业未成,没想到竟然是我先走。”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惆怅,“你有没有一种债主发现欠债的断气了找不到人去讨的憋屈之感?”
“……你才是那个事多人恶的债主。”舒寒冷冷回道。
南沧东一笑:“昔年白帝城托孤,汉昭烈帝留下了个扶不起的阿斗,想那诸葛孔明一世英名,尽心竭力,奈何抵不过大势所趋,也只落得个含恨而去的终局。”
“我不愿你也这样。”
舒寒眉梢一跳,心猛地沉了下去。
“再怎样出色的神机妙算或者运筹帷幄都抗不过天命。”他轻声续道,“但我始终相信天命站在你我这边。”
舒寒收紧了手臂。
南沧东顺势向后仰了仰,几乎是枕在舒寒的胸口。他眯起眼最后看了一眼雪地映着的日光,声音几不可闻:“舒寒,如果有朝一日你想走,不必顾虑。我死了,就没有什么能牵绊住你。”
舒寒:“好。”
自那之后,南沧东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舒寒端在手里的热茶逐渐冷了下去,等到四周陷入浓黑,几乎是要结上冰碴子。
宅子里的其他人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候在拱门之外。他们手里提着灯,人影重重,跃动的烛火映出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但是舒寒没动,就无人敢动。
南沧东的葬礼由舒寒一手操办,出殡那日下着细雪,极冷。舒寒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南氏众人依次随行,皆是一身缟素。归根到底他并非南氏族人,此举于理不合,但没人能跟他提什么礼法。
舒寒一直都记得,那日他送南沧东出南家,曾瞥见院墙外伸出几枝新开的红梅,像极了南沧东最后见的那株。路上他遇三两寒鸦栖黑枝,歪头凝视这支长长的队伍。他抬眼与之对望,直到那一刻他才忽然发觉,寒鸦尚且有伴,曾与他形影不离的人却已先行一步。
“嘎——”
魂归四野,凄厉鸦啼骤起,回荡在苍白天地间。
九年后,征和二十一年,距离安阳千里之外的庆州,舒寒从睡梦中惊醒,耳畔是急乱的雨声,潮气顺着打开的窗子源源不断地涌进来。他浑身笼在潮湿冰凉的衣袍里,靠着竹椅不知道睡了多久,意识回笼时他发觉自己额角突突直跳,满身冷汗,骨头深处泛上难忍的酸痛,心口颤得几近疯狂。
狂雨打青竹,风起林间沙沙作响。院外十几丈,有人逼近,来者不善,乃不速之客。
但他没有动。
他缓了片刻,勉强起身,垂着头坐在椅子上,肩背的骨头顺着衣袍露出明显的线条来。
他心想,南沧东,算上梦里,这已经是我第一百七十四次给你送葬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