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寒垂着眼,抬手慢条斯理地整理好衣襟,透过急乱的雨声,他感知着院外竹林里潜行而至的数道陌生气息。
十几人,杀意浓稠。
还有离得最近的、已至自己院门的某人。
他没有在意,甚至能从容地坐在原地收拾心绪。他知道门外人在忌惮,不敢擅闯。
庆州城南二十里的白沙河,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自三年前他搬来这里,全江湖的人都知道他住在这,没有哪个没眼色的敢不去庆州城内先递个拜帖,经他同意之后再上门。
除非那人不想活了。
舒寒起身从墙角拎起一把油纸伞,推开房门在廊下站了片刻,目光穿过雨幕落到院门处,青竹门外站着个浑身湿透的黑衣少年,紧紧扒在门扇上面,雨水沿着脸颊滑落。
时值傍晚,天色昏沉,舒寒拢起暗红外袍,撑开伞抬脚走进雨中。
不远处一声呼哨,已至竹林边缘的那数个人影骤然停顿,见他现身,明显不愿与他碰面,主动撤去了。
院子不算大,舒寒走到院门时,少年正竭力抬起头去看这个院落的主人,见来人是个年轻男子,下意识出声求救:“公子……请……”
他看清那张脸时忽的愣住了,声音一滞。
那一刻舒寒低头去开门闩,没有看见对方一瞬间的愣怔。等他再抬起头时,少年已经摇摇欲坠,捂着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血沫从指缝里渗出来,混着无处不在的雨水。
舒寒开门把他让进来,伸了一只手过去象征性地想扶一扶。没想到那少年根本站不住,顺着门板向里敞开的动作便滑落下来。
舒寒一只手还撑着伞,见状伸出去的那只手没什么犹豫便抬起卡住少年的肩膀,力道之大硬生生将少年固定在了原地。
少年疼得一颤。
舒寒漠然将他扯进来,关好院门,转头带着他去了西厢房。对方跌跌撞撞地跟着他,身上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西厢房里有简单的床铺,他的心腹下属定时会来这里住。舒寒把对方推到竹椅上坐下,从柜子里拿出了药箱。
少年抬眼默默地看着他,漆黑的额发湿透了黏在脸侧,手里紧紧握着一把两尺一的短剑,腰间悬着剑鞘。舒寒一回身,看他这架势,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目光落在他的剑上。
那一眼的压迫感太强,少年避开了视线,慢慢地将剑收回鞘中。
“把衣裳都脱了。”舒寒走近后把药箱搁在桌上,吩咐道。
地板已经被少年衣服上渗下的雨水打湿了一圈痕迹。
对方犹豫了一下,伸手扒自己衣袍。衣服下面皮肉细腻白净如玉石,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细韧线条。他的腰侧有一道狰狞的口子,鲜血淋漓,伤口边缘被雨水泡得有点发白。除此以外胸口还有大片淤血。
舒寒端详了片刻,手落在他肩头拍了拍示意对方侧过身去。
下一刻随着对方的动作他看见了少年的左肩胛骨,那上面最突出的部分有一个小小的图案,像是刺青,线条是浓艳的朱砂红。
舒寒手上一顿,死死盯着那枚小小的刺青。
少年等了片刻,不见舒寒有什么动作,试探性地偏过头去想看看舒寒在干什么——他看见舒寒神情的前一刻舒寒霍然直起身后退一步,脱口而出:“你是……”
舒寒的话没能说完,胸口涌上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捂住心口微微俯身,脸色骤然白了下去。
少年大惊失色,挣扎着也要起身,不明白为什么突然间对方的情况变得好像比自己还要糟糕——
舒寒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了回去。
少年紧张地仰头看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被舒寒打断了:“我救你,得知道你是谁。”
他看上去已经缓了过来,虽然脸色还是不怎么好看,但气息已经相对平稳,吐字时有点低哑,尾音很轻。
少年默然片刻,像是从这句问话中回味了什么一般,才出声回答:“我叫魏西州。”
“魏西州。”舒寒点点头,神色莫辨。他从箱子里取出药酒、纱布与伤药,魏西州没再开口,看着舒寒给自己上药包扎。
等处理完毕,舒寒收好药箱,示意他跟着自己去隔壁厨房。厨房里还有一大桶热气尚存的清水,舒寒示意他把衣服脱光了洗干净。
魏西州站在原地,一开始神情有点抗拒,最后还是妥协了,只得用铜盆舀出水来,拿着湿帕子慢慢的将自己身上的雨水和血水洗干净,甚至洗了头发。
洗完后他穿着舒寒给的长袍,被安置在炭火旁烤干长发。
舒寒除了去给他拿衣服,全程将他看了个彻底,始终面色平淡。
中秋已过十日,天气渐凉,一场秋雨一场寒。厨房里关着门窗,聚了点暖意,魏西州的脸有些红,长睫垂下,侧脸看上去乖顺得很。
他裹着舒寒的深红衣袍,坐在木头条凳上,赤脚踩着双木屐,袍裾下露出线条明晰的脚踝。
舒寒看着他,微微出神。
“你多大了?”他忽然问。
“十九。”
年纪不对。舒寒心想,当年他亲手给南沧东送葬,就算真的有转世,距那时也不过九年,后者怎么也不可能长到如今这般模样。
可他绝对相信师门传承的秘术。眼前这个魏西州的肩胛骨上,与南沧东有着一模一样的印记,南沧东死去后他亲手画上的,不可能有错。
半晌,他忽然捂着眼睛叹了一声。
魏西州听到这声,微微偏头问:“公子如何称呼?”
已经有许多年没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了,听起来还觉得有点新鲜。舒寒端详着他的神情,想从中察觉出什么端倪来:“舒寒。”
对方点点头,笑了:“多谢舒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日后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你不知道我?”舒寒问,“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敢对我说‘尽管吩咐’这四个字?”
“救命恩人,自然要结草衔环以报君恩。”魏西州的眼睛映着火光,恍惚间似有水波荡漾,“我初入江湖,不晓得舒公子大名,是我孤陋寡闻了。”
舒寒给他倒了杯热茶,亲手递过去,放缓了声音,像是顺着这话随口闲聊:“你师承哪里?”
“揽月楼。”魏西州抿了一口,双手捧着茶杯。
舒寒点点头:“江月白的下属。”
“公子认识我家楼主?”魏西州眼睛一亮。
“以前因为公事打过几次交道。”舒寒随口道。
他们口中的江月白是揽月楼现任楼主,一个性情难以捉摸的女人。舒寒印象里她常穿湖蓝衣裙,银簪束着松松的发髻,美貌而强势,顾盼生辉。
“不在揽月楼待着,出来给你家楼主办差?”舒寒倚在窗边,抱着双臂,语气柔和,像个对晚辈适当显露关怀的前辈。
“楼主命我送东西去柳原杨氏。”魏西州没有隐瞒,下一刻他就见舒寒从大袖里摸出块赤霞色的描金令牌来,朝自己一晃:“就是这个?”
魏西州无奈笑道:“是的。”
舒寒将那令牌托在手上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记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不知道是什么用途。浓郁的赤霞色衬着他修长素净的手指,魏西州看着他此刻的模样,觉得这几乎不像那个昔日统领过十几派数万人、搅动风云威名赫赫的盟主。
他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舒寒你也有愿意和颜悦色跟小辈说说话的一天。
虽然是在摸自己的底细。
“先放我这吧,不是不还你。”舒寒收好那块令牌。魏西州没有表现出异议,只是偏头拢了一下干透了的长发。
舒寒见他脸色越发红润,觉得不太对,走上前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心知是起烧了。受伤后的常见症状,他没有在意,拉起魏西州回西厢房,让后者上床休息。
屋外雨声不歇,舒寒留了一盏灯,正打算出去,原本安静躺在床上的魏西州忽然出声:“方才追杀我的那帮人……”
“不会再来了。”舒寒淡淡的说。
他转过身,见魏西州缩在被子里,紧紧盯着自己:“他们是为了那块令牌。”
舒寒嗯了一声。
“走漏了风声。”他说,“江月白怎么派你个小孩自己去送东西?”
“我十九了,不是小孩。”魏西州小声反驳,“楼主说我是生面孔,别人不会轻易起疑。”
“但你还是被盯上了。”舒寒叹了口气,“生面孔?你刚入揽月楼么?”
“不是。但我一直在历任楼主墓那边当守卫,上个月楼主的父亲去世,我才回到楼里办差。”魏西州解释道。
舒寒若有所思:“晏鸿死了。”
昏暗的烛光里,魏西州轻轻喊了一声公子。
舒寒摇摇头说你不用喊我公子。
当年他到安阳初见南沧东的时候,南沧东刚被从南氏的禁闭室里面放出来,还不知道短短时日里他飞快响起来的名头,一口一个舒公子,跟他称兄道弟。
后来他被舒寒毫不留情地揍翻在地,就开始改口直呼大名。
此时此刻听着这一声公子,舒寒说不上自己心里什么滋味。
尽管他依然有所怀疑,几乎是心烦意乱,但冥冥之中他有种预感,事情正以一种匪夷所思且不可控的趋势发展下去。
魏西州听到他的回答后顿了一下,改口小声喊了一句:“舒寒。”
舒寒抬头望着他,深灰眼眸平静如水。
“你能帮我么?”魏西州问。
长久的静默。
似曾相识的一幕。
舒寒的心口轰响如战鼓,震得他几乎是难以站立。魏西州的脸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不清,恍惚间他想起来很多年前的事。那也是个雨夜,他连夜冒雨疾驰百里去见南沧东,漆黑的天幕下,后者站在他面前无声地落下一滴泪来。
“舒寒,你会帮我么?”
曾经的南沧东如是说。
此刻舒寒觉得胸口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几乎要喘不上气。他垂落在身侧的右手无意识动了动,却没摸到曾经不离身的长刀。
他才想起来,兵器被他收进锦盒里,已经许久不见天日。
烛花一响,打破了屋里的沉寂。舒寒的目光充满了毫不客气的审视探究之意。魏西州面上似乎是有些紧张,夹杂着些许期待以及对未知的惶恐。
但是唯独没有对他的防备和忌惮。
最后舒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点点头,说好。
魏西州早已因高烧而疲倦不堪,眼眶酸痛,他强撑着维持住该有的神情,闻言朝他弯起嘴角。
关好房门后舒寒沿着走廊回屋,没几步的距离,心里却百转千回。
他想,三年了,是时候得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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