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成绩那天,刘老师站在讲台上按顺序表扬名次靠前的同学,江欢南也在其列。
“江欢南我这次要重点表扬,她考试前一个星期生病在家,还能考进班级前三名,全班同学都应该向人家学习,给她鼓鼓掌!”
江欢南低头藏起红脸蛋,一如既往地害怕成为焦点,掌声稀稀落落,最后由童帅收尾,“真厉害。”
樊乐乐回头瞪了一眼,鼻孔里哼出声,“厉害个屁!”
童帅在桌下踢她椅子,“你有毛病啊?”
“你再说一边,童帅,我有什么病?”樊乐乐无视讲台上的老师,声调陡然拔高。
“红眼病。”童帅翻着白眼。
全班哄然一笑,樊乐乐恼怒至极火药喷向江欢南,“你——等——着——”
刘老师拿黑板擦猛敲了两下,台下瞬间安静,“安静点!我再说说倒数那几个,你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都干什么用的?数学试卷就写了一道题,言千乘?言千乘呢?”
江欢南跟着刘老师的视线回头,言千乘的座位上空空的,这学期的最后一天他缺席了。
刘老师无奈又失望的摇头,“没救了。”
江欢南内心忐忑,放学后一口气跑到言千乘家门前,门上挂着锁,院子里没有一点人气。
真不够意思,难道连招呼都不打就回老家了?
“南南?你怎么来了?”
江欢南转身一看,言海推着一辆三轮车,车上摞着十几个大纸壳箱,言千乘在车屁股那里弓着腰,双手扶着摇晃的纸箱,脸和耳朵冻的通红,削瘦的身子只露出半个头。
“言叔叔,我,我来给言千乘送成绩单。”江欢南脱口而出,愣了片刻后马上过去帮忙。
“他那个成绩,有没有成绩单都一样,正好今天厂里分酒,我让他跟我去厂里帮忙了。”言海替儿子解释,疲惫又窘迫。
言千乘一直没吭声,像个成年人一样拼出很大力气和言海一起扛起纸箱,酒瓶在纸箱里撞的叮当响。
“南南啊,你应该也知道了吧?言叔和你爸一样,从今天开始就彻底失业下岗了,这些酒就是厂子给的补偿,这么多年就换来这些酒。”言海挤出一丝苦笑,把冒着热气的毛巾递给满头大汗的言千乘。
江欢南心下一沉,匆匆说了声再见就跑出门,几分钟就进了自家院子。
果然,同样的纸箱,同样的酒。
江国良垂着脑袋蹲在纸箱边上抽烟,冯庆萍默默流眼泪,生怕哭出声又惹来一顿打骂。
“爸,你也失业下岗了?”
“对,你爸从现在开始就一分钱就挣不来了,你要跟着你爸喝西北风了。”江国良的眼神已经没办法聚焦,空洞涣散。
王贵英也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十岁,灰白的头发蒙上了更厚的阴影,她酝酿了好半天走到儿子身边,“国良,你才三十几岁,说这些丧气话不中听,大男人哪怕出去干点脏活累活也得养家。”
江国良瞬间恼怒,发泄似得一脚踢向纸箱,酒瓶不知碎了几个,冯庆萍马上过来拉住他,“都踢碎就什么都没了!江国良!”
江欢南第一次看见奶奶的眼泪,和她那双眼睛一样浑浊,老太太再也没说一句话就佝偻着背转身回了屋,唉声叹调从门缝里不停传出来。
终于,江家的至暗时刻来了。
*
寒假第五天,江国霞打来了长途电话,邻居站在院子里喊江国良过来接。
“国良,我看报纸上说你们酒厂大减员,你是不是也被减了?”江国霞虽然三四年没回方县了,当姐姐的却也放不下这个靠谱的弟弟。
了解完情况,江国霞给弟弟下了命令,“抓紧把那酒拿出去卖了,你还指望堆在家里当饭吃吗?挺大的男人,天天赖在家里像话吗?”
江国良闷头不悦,“说得轻巧,谁买那破酒?”
江国霞对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也是怒其不争,“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人买?快过年了,谁家来亲戚串门不准备烟酒?砍一半价卖,还不疯抢?”
路指的明明白白,江国霞就差把饭嚼碎了喂进他嘴里,却等来了让人肺炸的回应,“还不够丢脸的。”
江国霞在电话那端忍了又忍,如果这不是亲弟弟,她这辈子都不想和这种愚蠢又差劲的男人有任何瓜葛,“你是死是活我不管,你要是饿着咱妈和我大侄女,我饶不了你!”
那天晚上,江欢南听到爸妈商量着去市场附近摆摊卖酒的事,阴郁了几天的心情好像被撬开了一条缝隙,有微弱的光透进来,她觉得这就是天无绝人之路。
王贵英也舒了口气,躺在床上用手指戳江欢南,“我儿子是好样的,为了这个家什么苦都能吃,你长大了可得好好报答他。”
夜深了几许,江欢南的胸口又开始闷闷的,她翻了个身从喉咙里咕哝出声,“嗯。”
江国良载着两箱酒出了家门,冯庆萍久违地心情舒畅哼起了歌,又突然停下来,“南南,被你爸的事搅和一通,妈都忘了问你,期末考的怎么样?”
“第三,和第二就差一分。”江欢南把名次表递上去,等着看冯庆萍的笑脸。
冯庆萍快速扫了一眼纸上前几行的名字,“童帅这小孩真厉害,次次都是第一,家里条件也好,他妈妈多享福啊?儿子争气,老爷们也争气,吃喝穿都不愁……”
江欢南,“妈,你这么想要一个儿子,为什么不生一个?”
冯庆萍,“你这孩子不大,脾气不小,男孩比女孩聪明学习好那不正常吗……”
江欢南捂着耳朵跑开,多听一个字都要爆炸!
市场南门,江国良脚踩着酒箱,闷声连抽了三根烟,路过的行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他愣是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买酒的人没等到,等来了一个曾经的邻居。
“这不是江国良吗?大冷天你在这杵着干什么呢?”那人凑过来上下打量,似是看穿了江国良的颜面不堪,等着看笑话。
江国良踢了下酒箱,“没事出来转转,帮朋友从厂里批发了点酒。”终究还是撂不下这张脸皮,谎话张口就来。
对方假意寒暄几句走开,江国良在地上连呸了好几口泄愤,暗骂了对方祖宗八代。
人流走了一波又一波,江国良还是喊不出来,好像有人遏住了他金贵的嗓子。
这时,一个女人走进江国良的视野,定在他面前笑着打招呼,“江欢南爸爸?”
江国良一愣,随即掐灭了烟,那张漂亮圆润的脸让他紧张不已,“是是是,你是童帅妈妈吧?”
郭小妮穿着亮面皮夹克,头发盘的一丝不苟,细嫩饱满的脸蛋白里透红,“江大哥记性真好,你这酒是……”
江国良干笑两声,摆阔装腔道:“这不快过年了吗?给几个哥们送点厂里的酒,还剩两箱,这两箱你搬回去喝吧?赶巧碰上了就是缘分。”
郭小妮笑的花枝烂颤,连忙拒绝,“江大哥人真敞亮,心意我领了,我家童德军滴酒不沾,我也就没啥机会喝……”
江国良把自己说的话当泼出去的水,竟拉着两箱酒跟郭小妮去了她家在市场里的摊位,进门第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家铺子,生意火爆,买肉的顾客三五分钟就能把半头猪抢个精光。
童德军在摊位上忙着切肉称秤收钱,那装钱的盒子被塞的快炸了,江国良眼睛盯着,心里酸的像打翻了几瓶醋一样难受。
走了这一波顾客,郭小妮终于有空和童德军搭话,“德军,你看人家江哥多客气,在市场外面碰上了,特意给咱送两箱酒,我说什么也拒绝不了。”
童德军不善言辞,朝江国良点头示意,顺手切了一大块五花肉装袋,硬塞进江国良手里。
郭小妮自始自终都笑的像朵花似的,自带福相,一直把江国良送出市场大门,一口口“江大哥”叫的人心里着火般暖烘烘。
两箱酒换一块肉,江国良不是不知道自己亏了,但他一路上都乐呵的哼着曲,没来由地高兴,跟傻子没两样。
进了家门,江国良二话不说把肉扔到厨房,命令冯国萍包饺子,“多放肉。”
冯庆萍眼睛一亮,“江国良你有两下子,两箱酒这么快就卖光了,舍得买这么一大块肉。”
江欢南也从屋里跑出来凑热闹,只要妈妈高兴,就是这个家最温馨的时候,她一秒钟也不想错过一家三口的幸福瞬间,何况还有肉馅饺子吃。
“南南,等你爸过几天把那些酒都卖了,妈给你买双新鞋过年。”冯庆萍是真的高兴。
尽管冯庆萍几乎从来没兑现过自己的承诺,江欢南还是捧场拍手叫好,偷偷瞄着江国良,希望能捕捉到这个总板着脸的男人会不会也能开心一笑的画面。
可惜,人最痛苦莫过于期待了不该期待的人和事。
江国良又突然像条疯狗似的骂到唇角吐沫,标致的五官轮廓扭曲变形,“为了你们,老子一上午脸都丢没了,酒一瓶没卖,全送人了,你们在这做上春秋大梦了!”
冯庆萍难以置信,“你说清楚,整整两箱酒,你送谁了?!”
“我送谁你别管,反正我是绝对不可能拉下脸皮再去街上卖酒,你们娘俩也别指望从我身上吸血,再让我听见一句磨磨唧唧的话都给我滚!”说完,江国良暴力拆开一箱酒,直接拿出一瓶猛灌了好几口。
冯庆萍先是气的发抖,然后很平静的回到厨房,换上平日那张暗淡无光的脸,虚无缥缈的说了句,“认命吧,能过一天算一天。”
江欢南也有些麻木,这就是她喜怒无常的家,可那些酒真的就一点钱就换不来吗?
“妈,我去言千乘家一趟。”江欢南突然带着坚毅的眼神跑出家门,言叔一定有办法。
江国良瞪着女儿离开的背影骂了又骂,“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来岁就开始发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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