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冯庆萍给老太太煎完药就出了家门,直奔民政局。
民政局门口,多是笑容灿烂的小两口,迎着冬日暖阳一脸欢庆地往门里进,偶有几个灰着脸出来的都恨不得把头埋进咯吱窝,可见离婚在这满大街熟人的小城里有多丢人。
一对中年男女从冯庆萍身边路过,吵的面红脖子粗。
“我娘家买的彩电,你给不给我都得搬走!”
“你搬呗,抱着你的彩电睡大马路去,冻死了看谁给你收尸!”
“王八犊,子,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你咒我死!”
冯庆萍愣怔在原地,听着耳边的吵骂声浑身冰凉,或者说她是下出了一身冷汗,离了婚她能活下去吗?
十一年前冯庆萍嫁到家徒四壁的江家,江家只给她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对木头箱子,通体紫红色哑光牛皮包边,厚铜锁扣,四角有闪亮的金属包脚,摆在新房里把这间小土房衬的更寒酸了。
两个箱子,仅此而已,绑定了冯庆萍十一年。
冯庆萍生孩子时难产,血流了满地,差点就一尸三命,月子做的又差劲,阴天下雨关节疼的打颤,连指关节都变了形,也因此这些年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四年前好不容易在百货商店找到了收款员的活,上班不到半个月王贵英就病倒了,江家住了二十几年的土房又在一次大暴雨中彻底塌了顶,房子刚修了一半,江家又传噩耗,江国良远嫁外地的大姐江国霞喝农药自杀死于非命,江国良瞒着王贵英去男方家里讨说法,一去就是一个月,冯庆萍带着一老一小四处借钱修房子,恨不得死在那个夏天。
再后来情况就好了一些,江国良的二姐夫发了点小财,二姐江国红直接给他们汇款一万盖新房,加上大姐那事赔的几千块,她们好歹也住上了红砖房。
再后来就是酒厂给江国良这个工种涨了点工资,王贵英的病也逐渐好转,江欢南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听起来蒸蒸日上的,可日子怎么就越过越糟糕呢?
冯庆萍站在民政局门口眼泪流个不停,直到有人撞到她才仿若大梦初醒,“干嘛的啊大姐?一个人跑这看热闹来了?没事回家待着去别挡路。”
不离婚她还有家可回,离婚了她真活不下去,她娘家唯一的亲人只剩下在海市的弟弟,可弟弟又是靠着老丈人才在海市落脚扎根,看丈母娘一家眼色行事,她这个姑姐是绝不可能给弟弟填麻烦的,冷风这么刺骨,别说避风港,连容她躲一躲的屋檐都没有。
这一撞,把她彻底撞醒了,立刻转身回家,路上她去市场买了一块豆腐,想着用油煎了肯定喷喷香,老人孩子都爱吃,屋里热气腾腾……
想着想着,冯庆萍就觉得自己刚才跑去民政局简直病得不轻,放着安生日子不过非要鸡犬不宁,越想越觉得自己还好及时悔悟,并暗下决心,只要江国良以后不动刀子,她都可以忍下来。
中午,江国良进门二话不说就去厨房甩了冯庆萍一个巴掌,锅铲掉进油锅里,油溅的到处都是,在一边帮忙添柴的江欢南下巴顿时就烫红了一片。
“冯庆萍你上午干啥去了?你跑民政局门口干啥去了?妈的,你跑民政局门口哭去了!要离婚啊?要离婚你自己去能离吗?要离婚你倒是跟我放屁啊!”江国良摔了盘子里的豆腐,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布满狰狞。
下班时厂里同事说路过民政局门口看到冯庆萍在哭,江国良差点翘班回来找她算账,这口气足足憋了一上午。
王贵英闻声从屋里走出来,咬牙切齿,“要离就离,我们老江家再找个能生儿子的!”
冯庆萍抹掉眼泪卑微地回,“妈,我没想离婚。”
江欢南胸口堵的厉害,阵阵刺痛,脑袋里来回切换冯庆萍昨天笃定要离婚和眼下懦弱祈求的样子,吵吧,闹吧,她也听累听烦了,索性直接夺门而出,停脚时人已经到了言千乘家门前。
一股菜香味传出来,江欢南才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退了两步,没成想差点跌进言千乘怀里。
言千乘提着刚买回来的酱油,皱眉,“你咋来了?”
“没事,路过。”
言千乘一眼就识破谎言,眼泪在眼角挂着,就穿了一件毛衣,丢了魂似的,可能没事吗?
“进屋吧,我爸今天炖鱼。”言千乘抓着江欢南胳膊进了院。
“言叔。”
言海愣了一下,随后笑着让言千乘给江欢南盛饭,“丫头你来的正好,今天这小子过生日,我给他炖一条鲫鱼,快,一起吃点。”
江欢南红着脸小声问言千乘,“你真的过生日?”
“那还有假?一年就一次。”
“你吃过生日蛋糕吗?”江欢南突然想起奶奶过六十岁生日时,姑姑来家里买的那个蛋糕,那是她第一次吃,美味极了。
言千乘摇头,满不在乎:“谁吃那玩意?我爸炖的鱼才好吃呢!”
许多年后江欢南还能回忆起那天中午言海炖的鱼,阳洒在酱油挂了色的鱼肉上泛着诱人的光泽,热气转着圈的向上盘旋,酱香、油香甚至还能闻到江水的鲜香,她一辈子也忘不了自己吃的有多“狼狈”,也永远忘不了那一刻的满足。
言海吃完饭就急匆匆去上班了,临走时还笑着拜托江欢南教臭小子几道数学题,“丫头,言叔野心不大,只希望他和好学生在一起也能沾沾光。”
江欢南答应,随后也真的拿起言千乘空白的作业本好奇地问起来,“言千乘,你真的打算什么都不学吗?以后怎么办?不学习以后靠什么赚钱呢?”
言千乘把作业本抢过来扔到一边,“车到山前必有路听说过吗?条条大路通罗马知道吗?”
江欢南摇头,目光些许忧凄,“不是只有学习才能有出路吗?”
言千乘不愿讨论这个,躺在床上翘起二郎腿不应声,时不时扫两眼窗台边上目光呆泄的江欢南,她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般瓷白,精巧的鼻尖上细小绒毛闪闪发亮,浓密到近乎不真实的睫毛垂下来,像极了跨越人种的洋娃娃。
“你看什么呢?”江欢南猛地转头与他对视。
“没什么……你,到底怎么了?”言千乘突然一脸肃然。
“我爸我妈要离婚。”江欢南突然就落寞萎败下来。
“就因为这事把你打了?”言千乘指了指下巴,那片烫红的印子已经轻微肿起来。
“不不不,烫的。”江欢南红着眼眶猛烈摇头,每一下抽噎都让言千乘心窝不舒服,他皱着眉一跃而起,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小罐白砂糖,只剩一个底了。
“别哭了,他们要离就随他们去,你把白糖贴下巴上就不疼了。”
江欢南咽下哭声哽咽着问,“有用吗?”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说完,用力把罐子打开放在她手边。
薄薄一层糖粒覆盖在下巴上,没有任何感觉,还因为粘度不够,颗粒一直在往下掉。
言千乘见势伸手去接,晶莹细小的颗粒在他手心跳跃,最后被他一仰头全送进嘴里,嘴唇上还贴着几颗残留。
江欢南突然笑出声,也跟着舔了口自己的下巴,“真甜。”
“有生日蛋糕甜吗”
江欢南眼底的难过比刚才更汹涌澎拜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为自己,也为和他一样可怜的言千乘。
言千乘搓着手干着急,只能在她哭累的时候小声问一句,“哭够了吗?”
“够了。”
“我爸说了,没有过不去的坎,走,我送你回家。”
夕阳坠落在墨青一片的西天,枯叶卷着石子在二人脚下打转,江欢南缩在言千乘的棉袄里小跑着跟在他身后,这家伙腿那么长,落后的人要三步并两步才能跟上。
“言千乘,你放寒假都干什么呀?过年也只有你和言叔叔两个人吗?”寒假将至,没有哪个小孩不盼着过年。
“我和我爸回老家,过了元旦就走。”掰着指头数也没几天了。
江欢南沉默,半天才开口,“你老家在哪?远吗?”
言千乘被冷风吹的呲牙眯眼,“远,上次回去的时候我还在我妈怀里吃奶呢,要坐火车,还要坐汽车,路上就要走一整天。”
“哦。”江欢南突然又想起远在海市的舅舅一家,如果有一天妈妈肯带她去探亲,是不是也要走好远的路?
“对了!”
言千乘突然停下,“要是再有人打你,我教你怎么还手,看我的手,去抓那个人脖子后面的衣领,攥住,越紧越好,千万别松手……胳膊肘去压他耳朵下面,使劲压……”
言千乘揪住自己衣领做示范,夸张到瞪眼吐舌,画面实在太好笑,江欢南笑到风呛进肚子里,俯身咳嗽不止,“我爸打我的时候,我也可以这样压他吗?”
“你爸?你直接踹他这儿!”言千乘指了指自己下面。
江欢南一愣,马上挪开下移的视线跑开,“我才不信你的。”
言千乘追上去,在她耳边喊,“江欢南,你太老实了,所以谁都欺负你,以后别这样了。”
江欢南像没听到似的,一直不停的跑,风在耳边呼啸,夕阳在她起伏的肩头飞速坠落下去,直到天空犹如泼了淡墨,她们也跑到了家。
两人累到大口喘气,用手比划着发不出声。
冯庆萍正巧从屋里出来,刚要开口骂江欢南又疯跑出去一下午,突然看到言千乘也在便控制了声调:“江欢南跑你家去了吧?等我好好训她,没事老往男同学家跑像什么话……这谁衣服?赶紧脱了还给人家!”
江欢南把外套塞到言千乘怀里,“谢谢。”
“千乘啊,谢谢你送南南回来,我家也没什么好饭好菜,就不留你在这吃了,快回家吧。”冯庆萍话说的客气,面色却不善,话还没说完,门锁早就锁好了。
言千乘不傻,这份表面客气实则不待见他能看懂,一声没应就转身离开了。
“你以后别跟他来往,再让我看见你和他玩我也不惯着你了……”冯庆萍嘟嘟囔囔的说。
江欢南跑到厨房,中午的狼藉早就被收拾好,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妈,你真的不跟我爸离婚吗?”
冯庆萍把江欢南扯到面前,郑重其事道:“南南,我在你们老江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都看到了,要不是你,我早就一走了之,可我走了你就成了没妈的孩子,我能走吗?”
这些字眼像刀子一样插在江欢南心,她心疼死了,眼泪连成线,扑过去抱住冯庆萍。
“等你长大了,挣很多钱,妈妈就有好日子过了。”冯庆萍的手不断抚摸着女儿的头,颤颤巍巍。
钱钱钱。
江欢南点点头,第一次对使命和责任有了模糊的意识,也第一次知道‘钱’才是她人生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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