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青苏弥,你知道错了吗?”
这一句问的堂下人,回堂上人一句:“师傅,明明是你执迷不悟。”
阿努图成一贯不动如山的肃穆神情,听到师傅二字突然怒目,合起手上佛珠,狠狠的一掌拍在桌上。
“你别叫我师傅!你所作所为何时将我放在眼里过?!”
他真是恨其愚昧,执拗,不听劝教。
若非如此,他们之间何至于走到如今地步?!
“哦?”孜青苏弥那深长的眉眼一挑,“我如何了?叫不得你一声师傅?”
“刚得到消息,你的人杀了康川大将军邬利戈!康川即将成为战乱之地,你将圣佛职责至于何地?你将阿若寺荣誉和世间平安置于何处?”
“大教司不必过于惊慌,国王骐达烈亲自处理的大将军,自然就有能力维护康川太平。至于阿若寺,”孜青苏弥看了眼周围跪地比丘,“倒是该让我亲自处理一下内部之乱了。”
意有所指,阿努图成愤然指骂:“你与国王勾连,参与权欲之争,现在放任你不管,是不是之后野心要大到你连整个雪域荣誉都不放在眼里了?”
“是!”圣佛并不否认,大方承认到,“既然雪域要承担维护三国平衡的作用,就别妄想利用这圣佛之位,贪得无厌到想控制康川的地步!”
他这一句,直接将整个雪域贵族的行径明晃晃摆在了台面上。
堂下哗然,人声凑在一起有的点头,有的摇头。
矛头指向雪域和寺院剥削可就不好了。
阿努图成眼神带到身旁的曲杰身上,也不知道他们从自己身边这位小娃身上,套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话来。
“你与房里的那位公子,做出有辱神佛的苟且之事,你如何当的起这圣佛之位?”
西堪布性子最急最燥忍不住,看到大教司的眼神,顿时明白过来,直愣愣的先一步将话说了出来,引起更嘈杂的人声。
孜青苏弥蹙了蹙眉,愤然回了一句:“说我可以,可严伏南岂是你能言语羞辱的?”
西堪布:“哈哈,大伙儿看看,咱们的圣佛为了个外人动怒了,嗔痴之罪总有了吧,现在还不明显吗?这位圣佛与男人~”
“俄日登,既然要算账,那我就来跟你们算一算各位在康川做的那些事,到底又配的上各位的头衔吗?!”
孜青苏弥丝毫不让,顶着铁棒僧人的大棒往前一步,四个僧人出其不意圣佛的力气居然如此之大,才一步,居然让四人跟着后移了几步。
西堪布俄日登也不是吓大的,他扯扯嘴角:“你自己洗不清自己,就要拉所有人下水吗?真是有**份啊,圣佛~”
他装模作样的朝孜青苏弥的方向作揖,“圣佛,劝你今日老老实实脱下身上宝裟,安安心心伏法,省些力气去雪域跟你南斋家的父亲哭去吧。”
说完便也嚣张的笑起来,眼神看向大教司和东堪布。
阿努图成冷着一张脸,东堪布倒是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余下白朗额宗倒是至情至性,神情悲伤的站在一旁,为圣佛操心。
“我来不是跟你们逞一时口舌之快,”孜青苏弥环顾四周,神情陡然变得狠厉,“更没把在座的几位放在眼里,今日,我当处理一桩家事,不想当众闹得太难看。”
阿若寺也要脸面的,站在这惩戒堂已经是孜青苏弥给足了各位老僧面子,但他耐心快要耗尽了,捏紧腕上佛珠。
“孜青苏弥!”西堪布被激怒的离开座位,指着圣佛鼻子,“你以为自己能全须全尾的从这里走出去?”
咻~啪~
“哎哟~”
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小小石子儿,直接命中西堪布面门,正中额头心,痛的西堪布双手捂住额头左摇右摆,虚眯两眼看台下:“谁,谁敢打我!”
可没人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但他那红肿额面的滑稽样子,让堂下跪在地上的是僧人都笑起来。
守在四周的铁棒喇嘛严肃的用厉声呵斥他们闭嘴,却怎么都止不住这场面。
而孜青苏弥只抬手微微示意,便让人都噤了声。
阿努图成捻珠的手指在这一刻停了一下,东堪布当然也看的明白,孜青苏弥平日不怎么与比丘们打成一团,却似乎比想象中更深的民心。
他们同时沉了沉心,西堪布还在堂上四处指着人叫骂,阿努图成看不下去:“带西堪布回去处理伤口。”
两铁棒僧人拖着堪布去了惩戒堂后面的休憩所。
此刻是安静了,重新回到了开头对峙的场面,但阿努图成与孜青苏弥一样,已经彻底没了耐心。
他知道现下的情况或许比预想的还要复杂,索性直接快刀斩乱麻。
指着孜青苏弥指认道:“圣佛身边侍僧曲杰东珠已经当众指认圣佛不洁,与男客有染,现在由我阿努图成下令,给我脱去孜青苏弥袈裟,戴上罪枷,即刻关进水牢中,等候送回雪域审判!”
“我没有!”此时刑柱上的小曲杰扭着受伤的腰背,竭力的吼出一句来。
“圣佛没有~”小曲杰的话在惩戒堂回荡的下一秒,站在他身后的行刑僧一把捂住曲杰的嘴,拿出把削尖了的木头桩子刺进了小曲杰的背心之中。
孜青苏弥抢出三步就被四个铁棒喇嘛拦住了,事情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只得惊慌喊哑了声,“曲杰!”
那一刻,他看到曲杰还在奋力的转过头来朝自己看去,嘴里冒着痛苦的血泡,眼神悲悯摇头,似乎想跟自己解释,自己根本没有背叛圣佛。
但他没有力气了,眼睛一眨一眨的越来越微弱,最后眸子灰暗的闭上了眼。
圣佛的愤怒一下再也藏不住了,通红的眼里已经没有了理智,单臂挡住身前铁棒的阻拦,吹响口哨,身前四位铁棒僧人顿时齐齐中箭倒地。
而那位行刑僧却幸运中箭在手臂皮肉上,并无大碍,转头急迅的朝孜青苏弥冲来。
“有埋伏!僧兵出列!”一直侧立在阿努图成身后的铁棒阿丹顿时反应下令。
此时阿努图成和东堪布一下惊心起身,阿丹带着人挡在了两人身前护卫。
此时从惩戒堂外齐齐冲出来成百上千,由铁棒喇嘛和训练有素的僧兵,齐齐将手中武器对准了孜青苏弥。
这阵仗也不过如此,孜青苏弥都懒得看后背一眼,抓下脖颈上的佛珠,对着朝自己冲来的行刑僧人猛的甩手朝他手臂狠狠的打了下去。
也不知道那看着细条的佛珠是什么材质,怎的如此刚硬不凡,一咕噜打下去,生生将那人手臂打的一颤,手中木头桩子失力顿时掉在地上。
此时堂下上前僧人顿时跪不住了,当众不少人,齐齐起身,看着就要冲破铁棒僧人拦成的人墙,却被孜青苏弥一晃而过的眼神生生压了下去。
他们知道,这个人圣佛要亲自处理!
沸腾的血液在孜青苏弥的脖颈中跳动,他人高马大,身体如乌云天雷般盖在了行刑僧头顶,不等对方有所动作,圣佛无情的将佛珠直接套在了人的脖颈之上。
急迅将人连人带珠反手一抡,行刑僧反应不及整个人直接双脚离地,脚背倒置重重摔在地上,脖颈着地,顿时喷出二两血来,再然后,不知是晕了还是死了再没了反应。
孜青苏弥大气不喘一下,怒目直视向阿努图成:“冲我来啊!”
活佛的愤怒如天怒,一时天空风起云涌,阳光重新被遮住,只剩那身暗红的袈裟像阿鼻地狱的血河,瞬间要将所有人吞噬进去。
东堪布不比阿努图成沉得住气,他怎么都想不到,孜青苏弥身上有这等功夫,还能不顾大众直接杀人。
他后背沁出湿汗,站在大教司身边问:“他,他怎么敢?”
阿努图成轻笑一声,“他敢才好!好到我今日就能有借口让僧兵,当众让他伏法偿命!”
大教司脸上的狠戾之气也藏不住了,面具掉下来,让人骨头缝里都冒出寒气来。
说冲他去,阿努图成就成全他:“圣佛今日,破了色戒,又犯杀戒,怕是连送你去雪域都不可能了。就地伏杀,动手!”
孜青苏弥如大威金刚,抬眸对上阿努图成的眼,骤然一喝:“你且试试!”
声毕,堂下无数僧人齐齐脱掉了身上腥红袈裟,露出黑底的里衬,毫不费力的解决掉身边碍事的铁棒喇嘛,将手袖上的箭簇对准了那群僧兵和铁棒。
黑僧?那些只负责洒扫,未及灌顶,甚至未行拜礼的少年僧人,他们居然全是黑僧?
对,也只有这样毫无出生背景的孩童僧人,不会经过大教司的手筛选进寺院学习。
也只有从孩童开始,选拔黑僧的根骨天分才是最合适的时间。
疏忽了,甚至黑僧之间都未曾知道这寺里原来如此多同类。
原以为黑僧不过是圣佛行宫大院的几个贴身侍僧,谁能知道整个阿若寺都快成孜青苏弥一个人的军大营了!
眼看着都是些楞青头,没长大的小娃娃脸,谁知道已经是圣佛黑僧的级别,果然这一招后手,打的漂亮!
饶是大教司这般不动如山的老僧,此时也陡然变了脸色,自言自语似的说了句:“还真是,小瞧了你~”
东堪布已经慌神,拉着贴身侍僧急急往后面休憩所逃去,结果一踏过那道小门,就看到西堪布被人堵着嘴压在墙角面壁思过。
隔间用以为大僧休息的椅子上,赫然坐上了一个气度不凡的金郦国人,对东堪布的闯入并不意外,只是抬眸看了人一眼,身边人立刻冲他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人他认识啊,金郦国那位看上去并不怎么受宠的二皇子——忽哈极。
常年和大教司打交道的人不应该是大皇子霍丹吗?
怎么又跟忽哈极扯上了关系?
不,他飞速的看了眼西堪布的背影,这根本就不是大教司的人!
完了,东堪布脑子空白一瞬,颓然坐在地上,知道自己此生接近圆满的修行,该被画上句号了。
一只杂毛的海东青此时在天空中盘旋,在他们头顶上绕出无数个圈后,落在了刑柱顶端四处张望。
李月生不知什么时候也蹲到了房顶上,见到惩戒堂如此热闹一幕,倒是比外头唱戏的还要好看。
这么重要的时刻,他怎么能缺席呢。
“喂,楼上的早帮你解决了,别忘了我们。”一群猴子的首领蹲在房顶上,顺手扔下去一个金郦勇士装扮的人,李月生凑热闹,“昏了,没杀,肃王不让我们在寺院见血!”
阿努图成微微抬头见到了房顶上的人,面生,消瘦,白面,阴柔,看着着实不像个兵。
寺院是他的兵营,前有肃王坐镇,后和骐达烈暗度陈仓。
千算万算,可是真没把这后辈算个明白。
他此时还未觉得自己能输,寺院外头金郦国大王子霍丹给的兵量可有千人,都是一场场大战出来的好手。
那几个猴子应该只是钻了空子,才混了进来,凭他们几个怎么会悄无声息的做掉那么多人?
所以,还有的一拼,誓死总要把事情闹大了去,让整个雪域都知道,此前的圣佛根本不配坐这个位置!
他干哑着嗓子,对身后阿丹道:“今日,杀出去!为阿若寺的荣誉和圣洁!”
阿丹怎能不知道这几个字的含义,他原本也含着一腔愤懑怒意,如今终于有机会能酣畅淋漓的打一场,把舅爷爷从这伪佛手里送出去。
就算是死,也当还了舅爷爷多年栽培的恩情。
“为阿若寺的荣誉和圣洁!”
“为阿若寺的荣誉和圣洁!”
“为阿若寺的荣誉和圣洁!”
“孜青苏弥——!”
阿丹抽出身后长刀,捏紧手柄,跳下高台朝圣佛挥舞着砍去。
*
北风过境,被阻挡过的冬雪来的就是猛,积雪让行宫窗户都难以展开。
曲杰得拿椽子砸碎了才能开个小缝出来。
“你做这些活干什么,进来烤火吧,小心扯了内府,又要用好药吊命了。”
曲杰落了一身寒,笑嘻嘻的进了门,躺了两个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人瘦了好大一圈,面目出落的有楞有角的,比从前看着长大了不少。
“趴不住,现在看着塌就想跑,睡得我腰酸背痛的,折磨人。”
说着走到火炉边一边烤火,一边拿起茶壶给圣佛倒了一口热茶去。
见着圣佛桌上写的一道“醒”字,曲杰当做没看见,又走到一旁去,凑在火炉边给圣佛常穿的袈裟补裙边。
“圣佛,有你的信~还有,一兜梨。”一个通传跑着上前,走在门口跪下,递上信封。
曲杰蹭的起身,手眼并用冲着那梨儿去了。
孜青苏弥没想到在这样的天气收到了严伏南送来的第一封信。
严伏南的信如他的话一样多。
密密凿凿满篇丑字,道出这两个月来战事走向,他守在肃州与刘全相会,就各不到千人的情况下,两人里应外合打了楚王残兵一个抱头鼠窜,爽的他连夜睡着了都给笑醒过来。
楚王往南下逃,被关内那群吃里扒外听令京都锦衣卫的骑兵护了起来。
肃王如今暂且逗留在凉州,表面上清理凉州御史残部,实际上,将人军部编入麾下,预备着正式挥师南下。
但此时关内那群按兵不动心思各异的骑兵是心腹大患,肃王现在处境不太好,所以和刘全商议佯装商人入关,准备和那些个骑兵会会。
想来是会许久不能安心坐下来给人写信,落笔到此处时,字语锋机一转,写道:
肃王夜夜寂寞念叨祝喜公公,君之昏聩,连夜让人送了公公去关内陪伴,甚是羡慕。
不知圣佛是否安康,吾心甚是挂念,游子在家心不安,漂泊在外念家安。
文绉绉扯了两句孜青苏弥不大明白的打油诗,再往下读,忽的就收起了信,不敢往下看。
曲杰此时拖着冻梨进来:“大英雄真说到做到,他说了给我带梨儿还真就带了,真是个大好人!”
好什么好!
孜青苏弥满面一副不知是怒还是羞的神色,黑红着一张脸,调整呼吸,重新低头看向那张信纸末尾的话:
吾也想昏聩一回,接卿卿苏弥长年在侧。
信纸久久捏在手中,看着像是沉思,只有自己知道,那是霎时脑子空白,愣住了。
直到通传再次连跑带喘的进来,面目肃静的躬身跪下:“圣佛,雪域口信,前大教司阿努图成回雪域途中投于冰湖沉毙,请圣佛示意安葬后事用如何礼节?”
孜青苏弥有一瞬难过,而后缓缓沉声道:“大教司寿终正寝,按寺院规制,葬于雪域本家。”
通传听明白了,颔首退下。
曲杰悄悄看向圣佛,他和自己一样,两月来,很是瘦了一圈。
坐在案几前微微发愣,孤独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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