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也就是做戏，多少要做一点。”
————《繁花》
阿宝揣着戒指回和平饭店， 见爷叔一贯伏案看资料。
“爷叔。”阿宝打了个招呼。
爷叔点点头，问：“又去找汪小姐了？”
阿宝不响。
爷叔推了推眼镜，笑道：“汪小姐给的那笔单子的预付款下来了，拿给范总，多找几个工厂，这笔生意做成，我也安心退休了。”
阿宝站在窗前，看着黄埔江对岸即将建好的电视塔，只剩一个塔尖，就大功告成。
爷叔放下钢笔，走到阿宝身边，也看着修建中的东方明珠，感叹道：“汪小姐真是仁义，她刚创业，本来就需要赚钱扩大规模，但还是拿了订单给你。就算你宝总股票真输了，那能基本维持你现有的体面。”
“黄河路上的那一巴掌，算是替你讨回来了。”
阿宝脸上是少有的愁云密布，他说：“爷叔，你是知道的，我不想要那笔单子。”
爷叔冷哼一声：“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替你下了决定。”
他回首望了望这张陪伴了他六年的桌子，仿佛又看到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在这里，站在同样的玻璃窗前，同样的雄心壮志。
爷叔语重心长地问：“阿宝，你当初用尼龙袋提着两罐雀巢咖啡和一盒国际饭店的蝴蝶酥来找我，说要和我学做生意，你可还记得？”
阿宝说：“记得。”
“那你记得你又是为什么要学做生意？”
阿宝的脑海中浮现出雪芝的脸，他想起那个玩笑一般的十年之约，说出来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是为了争一口气。”
爷叔赞许地点头：“是呀，争一口气。我年轻时犯了错误，进了提篮桥，出来之后回到这里，答应教你做生意，那也是争一口气。”
爷叔岁数大了，提及往事难免感怀，阿宝便扶了他去沙发坐着。
爷叔就着他的手，慢慢坐下，说：“如今生意做成，你也成了上海滩有名的宝总。”
阿宝谦虚：“都是您的功劳。”
爷叔拍了拍他的手，说：“但是我老了，不像从前年轻气盛，也觉得其实争不争气的，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我现在只想趁着还活着，回去好好陪你的两个嬢嬢。”
阿宝没有说话。
“阿宝呀，你岁数不小了，也该想想，你现在最想要什么了。”
“你和汪小姐一路走来不容易，以后更要相互扶持。”
阿宝说：“好。”
阿宝这个人，从前一颗红心向市场，一路过五关斩六将，才有了如今宝总的地位。如今宝总当久了，到底是不是百分百的红心，他自己都不能确定。
但生意毕竟是要做的，舰队的一大堆人等着他养活，还有发根的傻儿子，总不能一辈子种花。
阿宝换了身衣服，从和平饭店去了证券公司。台湾的林太投了三千万，他必须抓紧时机增仓加码，这样爷叔的退休才会多点，舰队的人也能分一杯羹。
证券公司门口，又遇宝胜，两人没有打招呼，擦肩而过。但阿宝没有看到的是，遇见之后，宝胜又掉头进了证券公司，压上了他的全部命运。
……
从证券公司出来，阿宝照例回香山路眯一会儿觉，醒了又去四川北路，逛到清晨，走去乍浦路口吃一碗面，再看一份早报。这段时间都是如此。
李李说，烈女怕缠郎。
阿宝想，李李都是要剃头发当尼姑的，如今又要嫁人，她的话是可信的。
这天阿宝睡得少，到四川北路也早，看到旁边新开一家花店，他回想起汪小姐下放工厂时，他去看她，却远远看着她拿着一束大红的玫瑰花，他觉得呼吸停了半瞬。
那时他问的是，谈恋爱了？
汪小姐回，哪里有空。
他笑了笑，原来连自己都没有发现是何时心动的。出花店门，阿宝拿了一束新鲜的粉色玫瑰。他有些难为情，但还是拿着。恰好赶上汪小姐下班回家。
阿宝上前，走到她旁边，问：“下班了？”
汪小姐脚步不停。
阿宝边走边将手中的玫瑰递给她，努了努鼻子，说：“刚刚买的，送你。”太过直白，令他的神色有些不自然。
汪小姐停下，却没有接，只是转身看着他，说：“宝总，那天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一束娇艳欲滴的玫瑰花被举在半空，阿宝有些尴尬。
不过他到底是个商人，商人脸皮厚。他拉过她的手，一把将花放她手中，说：“侬是说清楚了，可是我不清楚呀。”
“不清楚什么？”汪小姐语气冷淡，眉眼间多了几分不似从前的犀利。
阿宝妥协：“别闹了，都是我的错，我不想跟侬分开。”
汪小姐笑：“我们在一起过吗？谈过朋友吗？没有的话又谈什么分开？”
她笑得阿宝心里发怵，阿宝道：“怎么没有呀？侬别生气，生气长皱纹。”说着，又要去拉她的手。
汪小姐一把推开，挣扎之间，手中玫瑰落地，花瓣摔碎。
阿宝看着地下散落的粉色花瓣，心中不好受，还是好言道：“我晓得侬生气，我向侬道歉，只求侬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的姿态很低，像放到了尘埃里，只是汪小姐再也不能从尘埃里开出花了。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被摔碎的玫瑰花瓣，上面都是黑色的裂痕。
汪小姐抬眼看着他，说：“宝总，以前我常常因为工作事体缠着侬，那是我不懂事。侬是个绅士，也给我了很多错觉。”
话到此处，汪小姐心中一酸，委屈涌上眼眶。阿宝见她眼红，又想上前拉她，又被她躲避。阿宝直说：“不是错觉，真的不是，我都说过了，是我真心诚意的。”
“真心诚意……”汪小姐重复着，情绪激动，“真心诚意侬就真当我是十三点！侬藏了个青梅竹马那么多年，一点没透露，死了还不管不顾地走了，侬告诉过我一声吗？我连我家马桶坏了都跟侬讲，侬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就不会生气，我就没资格晓得侬宝总的事体！侬的阿姐阿妹嘎多，我也不过是侬以后回忆起来的其中一个！”
汪小姐以为她放下了，她每天醉心工作，什么都不去想。可是每晚，透过窗帘的缝隙，都看到他在楼下逛荡、吃烟、打电话、玩石子，又像鬼一样，天亮就消失。想起那栋三层小楼，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汪小姐看不懂他。
她不想再看，可他偏偏又追上来，学着街头小阿飞去买花，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真心诚意”。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看汪小姐哭了，阿宝手足无措。他想上前给她揩眼泪，又见她一副防备的模样，他觉得心脏就像上了发条，在不断地旋紧。
阿宝想，要是再不解释清楚，那就真完蛋了。
阿宝说：“哪里有嘎多阿姐阿妹，侬把我当作什么人啦？蓓蒂的事体是我做得不对，没跟侬说，但是我也只想让侬每天开开心心的，我过去的那些不快何必说出来让侬闹心。”
阿宝弯着腰，手撑在膝盖上，侧脸去看她的表情。他嘟哝道：“黄河路上哪个不晓得我是跟侬汪小姐一起的呀，我以为侬晓得。”
见汪小姐一直在哭，阿宝伸出手指给她揩了揩眼泪，哄道：“以后我家马桶坏了也告诉侬，让侬来修，好不啦？”
汪小姐拂开他的手，没有理他，只往家里走了。
就在阿宝踌躇时，路口驶来一辆法拉利。魏总开门下来，也是没料到他在这里。两个人站着，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不多久，汪小姐拎着一个包出门，魏总连忙应上。
阿宝问：“去哪里？”
“去海宁。”汪小姐说完，上了魏总的车。
车后排气管两行青烟，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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