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觉得,春光已老,男人却说,春光还早。”
————《繁花》
“晚上是用来睡觉的,不是用来赶路的。”小宁波说。
“车子开太快是不安全的,我们的生命是很宝贵的。”小宁波说。
“我讲话侬是听不见的。”小宁波说。
“听得见。”阿宝手握方向盘,风驰电掣地行驶在前往海宁的道路上。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看见汪小姐转身坐上了魏宏庆的车子离开,跑车像一只赤红的鸟,拍着斑斓的翅膀,越来越远,越来越淡,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红点,消失在灰扑扑的路的尽头。
他突然有一种错觉,好像汪小姐也会随着这跑车,像云中之鸟一般,逐渐淡出他的视线,一去再无踪迹。
他心里发慌,打电话叫小宁波开了车,又怕他开太慢,便自己坐上驾驶室,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而此时的小宁波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一阵发怵,他欲哭无泪:“宝总,阿拉慢一点点好伐,我上有老下有小,中间还有三百个工人要养活呀!”
见他速度未减,小宁波着急,问:“侬跟我交个底,到底是去做什么,就算我死了也要死个明白吧。”
阿宝沉默良久,才挤出几个珍贵的字来:“去找汪小姐。”
小宁波仰面哀叹,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侬找汪小姐打电话呀!”
阿宝说:“她不会接的。”
“我给汪小姐打!”
小宁波原本在家休息,泡着脚,电视里播《新白娘子传奇》,白素贞喝了雄黄酒,马上就变大王蛇!
哪知阿宝一个电话,火急火燎地叫他立刻开车去四川北路。到了也不说话,黑着一张脸,像要去杀人。
小宁波猜测一定是汪小姐出了什么事体。因为一旦涉及汪小姐,宝总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一个电话打去,汪小姐果真未接。他想起那次去江西,宝总也是这样失控。小宁波只好闭了嘴,祈求一切顺利。
车到海宁,阿宝倒是冷静了。他不知道汪小姐去海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追来能做什么,可他就是来了。他想起魏宏庆说春节带女朋友的话,着实扎心。
海宁皮革城姓魏的不多,若说貂王,那更是好打听。
魏总住海洲别墅,门口六根立柱,相当气派。阿宝将车停在不远处,倚车门发呆。
小宁波递来一碗面,说:“吃点吧,刚从那边面馆买的,还是热的。”
六年前,阿宝为他纵身一跃黄浦江,后来,他亦为了阿宝,二话不说千里奔赴。两人一路走来,是合作者,更是朋友。
阿宝接过,说:“谢了。”
小宁波“切”了一声,二人蹲在车边,默契吃面。
“侬知道阿拉现在像什么嘛?”小宁波吸溜着面条,问道。
阿宝胃口不佳,只用筷子戳了戳面条,说:“瘪三。”
“粗俗。”小宁波评价道,从阿宝碗中夹走一块瘦肉,“像不像警匪片里蹲点的条子。”他最近新装了彩电,29英寸的,每天很是痴迷。
他一边说,一边单眼瞄准,以筷子作枪,对着魏总的别墅轻轻一抬,“啪。”
阿宝说:“汪小姐若是晓得侬将她比作匪徒,一定是要骂人的。”
小宁波立马想起汪小姐那副大嗓门,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说:“侬是没见到,去诸暨救侬那次,她将撞车那人骂的,我听着都耳朵痛!”
他又顺走阿宝一块肉,一边摇摇头,笃定道:“悍匪,绝对的悍匪。”
阿宝笑笑,埋头吃面,电话响,阿宝说:“喂?”
就在这时,小宁波撞了撞他的手肘,示意他快看。
别墅门开,出来一行人,一对恩爱老夫妻走中间,看样子是老魏总和他的太太。旁边是汪小姐和魏宏庆,后面跟着五六个男男女女,像是亲朋好友。
只听电话里说:“没办法,林太非要撤资,不知道西国投那边给她下了什么迷药。”
阿宝说:“一定是承诺更多的分成。”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魏总一行人,离得太远,他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一定是欢声笑语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感受到这样的场景,父母双全,兄弟和睦,一家团聚的温馨。
夜里一阵风过,他端着面碗,搪瓷碗更凉了。
电话里说:“侬快想想法子呀,少了三千万,一定是会被强制平仓的。阿拉舰队嘎多人,所有身家都投进去了,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呀!”
阿宝不响。他看到汪小姐穿红色花呢丝绒套装,在人群中就像一朵蓬勃生长的玫瑰花,那么独立,那么夺目,好像不再需要他。
汪小姐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他知道,那是她发自内心的开怀。她本就应该生活在这样轻松而温馨的氛围里,好好做自己的浦西明珠。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她一双流泪的眼睛,阿宝的心一阵抽痛。
“宝总呀,侬说话呀,还有没有法子啦,急死我了,我都想学发根去跳楼了呀!”电话里喋喋不休。
“要是被平仓了,阿拉都得倾家荡产,最后去作叫花子呀!”
“宝总,侬一个人倒是没事,可我还有老婆孩子呀,我不能让老婆孩子也跟着去要饭吧!”
是呀,他一个人倒是没事。父亲远走,母亲离世,爷爷被人性折磨致死,就连他当作亲妹妹的蓓蒂也在世间苦苦煎熬几十年后撒手人寰。
这世上就剩了他一个。
人生在世,独生独死,独来独往。他有什么资格再去追求呢?突然想起在苏州时遇见的那个瞎子的话:
一轮明月照水中/只见影儿不见踪/愚夫当财下去取/摸来摸去一场空。
别墅门内灯火通明,照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像渡上了一层金边。热闹都是他们的,而他的手中什么也没有,握得再紧,也只有一场空。他突然觉得,魏总也不错。
阿宝想,自己追来海宁,就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让水回到水中。把明珠放在阳光下。
阿宝笑了。
“我来想办法。”他对着电话轻声说道。
最后看一眼这梦境一般的热闹,阿宝开车回了上海。
……
和平饭店,爷叔将一份文件摔在桌上,大怒:“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一个电话,欧洲的订单以四百万元的价格转手。汪小姐和爷叔给阿宝留的安全通道被他彻底锁死。
爷叔气愤道:“侬要是这次亏了,以后真的只有去卖茶叶蛋了!汪小姐的一番好意也是白费力气!”
阿宝心中一涩,苦笑道:“若是真去卖茶叶蛋,汪小姐的那份我也只好一辈子不收钱了。”
爷叔闭眼平息,不想看他。
阿宝解释说:“舰队的钱都投在里面,那么多个家庭,都是普通老百姓,他们亏不起。”
“发根的事体不能出现第二次。”他低声说。
“那剩余的二千六百万呢?又怎么办?”爷叔问。
阿宝说:“我再想办法。”
爷叔深叹一口气,看着阿宝说:“侬如今都是自己做主,我也劝不动了。以后好自为之吧。”
说完,爷叔起身,将收拾好的提包拎起,目光扫过屋内的一桌一椅,就像退伍的老将最后看着自己的兵器。他已年过七十,曾两度来到这里,此生不会再来。爷叔走了出去。
“爷叔,对不起。”阿宝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爷叔老了,骨头不比当年,他努力挺直脊梁,没有回头:“侬最对不起的是汪小姐,还有侬自己。”
爷叔是阿宝的贵人,没有爷叔就不会有如今的宝总。阿宝目送他离开,想起六年前他精神矍铄的模样,如今只看着他瘦弱的背影渐行渐远,只觉得嗓子堵。
从此以后,单枪匹马,在市场上是死是活,也无人能够倚靠。
“除夕还是来家里吃饭,我和两个嬢嬢等着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的。”
随着爷叔最后的话,阿宝的眼泪差点落了下来。
……
爷叔走后,阿宝买了张去成都的机票。成都是孙总和阿宝爷爷是旧识,侥幸在斗争中活下来,如今又发了家。
余下二千六百万的空缺,阿宝想到了他。
落地成都,阿宝直奔青羊区,恰巧碰见孙总携太太和几个好友准备去峨眉山。孙总信佛,竭力邀请小辈一道,生意人烧烧香拜拜佛总是好的。阿宝随行。
一行人坐商务车,开往崇山峻岭,路面结了冰,车子都打滑。
孙太太四十出头,打扮得珠光宝气,她说四川话,问阿宝是否结婚。
阿宝回说:“没有。”他临行前将那颗戒指锁进了柜子里。
孙太太笑道:“搞半天,宝总还是单身主义迈?”
阿宝笑着摇头。
孙太太挽着孙总的手臂,上半身靠了过去,眼看着阿宝,笑问:“来不来当四川女婿嘛,四川女娃子漂亮哦,就是婚后男人都成了耙耳朵。”
阿宝想起在向塘时,听到那个小姐在外嘀咕,汪小姐问他的话,便问:“到底什么是耙耳朵?”
“耙耳朵嘛,就是惧内,得了气管炎。”孙太太笑着解释。
阿宝说:“晓得了,是妻管严。”他连自己都没发现,说这话时,他的眼里含着笑。
行车无聊,闲谈之时,突然车身一个拉扯,汽车在雪地上失去了牵引力,车轮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孙太一声惊叫。
霎时间汽车失控,直冲路边栏杆。阿宝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浮现出他的这辈子,无数忘却的记忆像玻璃碎片在这一刻倾覆而来,在他以为生命的最后关头,看见了汪小姐的脸。
……
孙总被搀扶着从变形的车子里出来,他跪拜在雪地,姿势虔诚:“劫后余生是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
落雪的峨眉山,入夜了没有人,车行在山腰,现场散落着各种碎片和零件,万幸的是没有人员受伤。
打了救援电话,就是等。冰天雪地里,孙总年迈受不得冻,阿宝将自己的大衣脱下,又给孙总穿上。
孙总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脸就像看到了故人,他说:“你和你爷爷一样,心太善了。”
阿宝不响,找了棵树底下蜷着。夜越深,雪越大,人像是在冰窖里,冰冷的空气穿透衣服直接袭击皮肤。
阿宝想,救援一直不到,人会不会被冻成一块冰,等来年了再化成水。若真是这样也不错,爷叔安然退休了,舰队也能拿到孙总的资金,汪小姐会跟魏宏庆结婚吧。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阿宝闭上了眼睛。
……
恍惚中听见孙总在叫他,孙太太过来使劲摇他,说:“阿宝,不要睡呀不要睡啦。”
阿宝从迷糊中醒来,觉得是不能睡的。他还没有给汪小姐道歉呢,一笔四百万的单子就这样被他卖了,汪小姐不知道多生气。他还没有看过汪小姐穿婚纱,他们六年革命友谊,她结婚,他是要到现场的。他又想起玲子阿姐给他的一万六千八百块钱,那是送给汪小姐的。
他还欠汪小姐好多钱,欠她好多句道歉。若是这辈子他真的死了,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汪小姐。
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摸到口袋里有一支钢笔。他把钢笔拿出来,咬开笔盖,扯出西装手帕,颤颤巍巍地在上面写字。他写:
明珠你好,人生是一场离别,总会说再见。我现在落雪的峨眉山,很怀念与你同吃一客排骨年糕。想来是再没机会了。这世上我最亏欠你,也最不舍你。别再为我哭了,笑着的汪小姐才最漂亮。
阿宝顿笔,一片雪落下,落在他的笔尖,将字迹晕开。
阿宝拂下雪花,落下最后一句“祝一切顺利”。
大雪像鹅毛一般,从天上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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