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生说,热水瓶,外冷里烫。”
————《繁花》
这世上我最亏欠你,也最不舍你。
汪小姐躺在床上,手帕撑开,举在半空中,她轻声念着这行字,然后一个翻身,将脸埋进被子里,不由得笑出了声。
“烦!”
“讨厌!”
汪小姐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瓮声瓮气的。
她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盘坐起来,抓过一旁的大哥大,按下一个键,想了下,然后又丢在一旁。
窗外天色已黑,应该有月,飘动的帘子之下,有清冷的白光,她想,今夜的月应该是欢愉的。
汪小姐下床,几步走到窗边,将窗帘打个结挽起来,把屋里的光都泼出去。
阿宝站在楼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黑灰的楼房,外墙上开了一扇暖黄的窗,像浮雕的油画画框。此画线条流畅自然,色彩柔和协调。画中女子穿乳白色上衣,头发随意散在肩两旁,一双瞳人剪秋水。
四目相对,阿宝心中一动,播下了电话。画中人去,只剩一窗子的光,耳旁却传来柔和的声音:“喂。”
阿宝背靠在墙上,目光含笑地看着楼上的窗户,说:“还没睡呀。”
只听那边有细微的响动,像是坐到床上,汪小姐“嗯”了一声。
阿宝说:“到窗边来。”
又听一阵响动,那边说:“为什么呀?”窗户里又有了人。
阿宝说:“看看侬。”
他看见窗户里的人像抿嘴一笑,连带着电话里也传出一记轻轻的笑声。汪小姐问:“好看伐?”
阿宝语气平平,说:“意大利有座城市叫维罗纳,市中心有一栋小楼,像欧洲中世纪的古宅,院里铺满鹅卵石,墙上爬满了常青藤。”
汪小姐听着电话,手肘撑在窗沿边,与他肆无忌惮地对视,她说:“又要编故事了。”
阿宝继续说:“小楼二层有个阳台,也有一个美人常常趴在阳台上眺望。有多美呢,人们说月亮在她身边,都会变得丑陋。”
汪小姐说:“原来还是莎士比亚的故事。”
比黎明晚二刻钟的月亮,既不明亮,也改变着思想的流动,在美丽的午夜,明确地点亮小山顶进口的灯塔。
阿宝说:“不过要我说呀,趴在阳台的汪小姐应该比她更好看。”
他的眼神像画笔,一笔一笔勾勒出这副月光之下的绝美画像。
“下来吧,朱丽叶,我爬不上去。”
……
汪小姐噗嗤笑出声,嘴里念着“花头精”,却偷偷摸摸地从房间跑出去。她不知道朱丽叶会不会也这样蹑手蹑脚地开门、换鞋,但罗密欧肯定要比宝总矫健。
她抿了抿嘴唇,把笑意都拦住,轻轻地关门下楼。
阿宝今日穿着,格外有腔调。英纺纯羊毛的三件头西装,衬衫挺括活翻,黑色的麂皮皮鞋擦得一尘不染,加之他这样玉树临风地一站,活脱脱一英国绅士。
汪小姐跑下楼道时慢了脚步,双手背在身后踱步过去,将他上上下下一打量,说:“宝总今日蛮灵格。”
阿宝笑笑,牵住她的一只手,问:“那汪小姐欢喜吗?”
汪小姐将手抽回,脚尖一旋,背对着他,故意说道:“不欢喜。”
却听身后阿宝低低地笑,语气像在哄小囡:“那只能我独自欢喜了。”
汪小姐背着他,不再掩饰脸上的笑,问:“侬叫我下来做什么?”
“转过来告诉你。”阿宝说着,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又转了回来。
汪小姐扑闪一双眼,问:“干什么呀?”
阿宝笑了,说:“打kiss。”
汪小姐只觉得像醉了酒。发酵的液体从心脏缓缓流出,她变成了一支盛满红酒的瓶子。软木塞子从瓶口推进,在这香醇的液体中,她如坐船一般摇荡。
阿宝音色低哑,呼出的热气都带着几分微醺,他说:“呼吸呀,怎么不会啦?”
说完,他又充当一名优秀的酿酒师,等待着成熟,将这粒葡萄掬在掌,引着她糖化、发酵、蒸馏,再注入瓶,变成醉人的美酒。
十二月尾的纤月,是一颗银色的鱼钩,牵了细细的透明丝线,缠绕在地下相贴的两人身旁。
不知吻了多久,阿宝终于放开了她。他慢腾腾地将她贴在脸颊的发丝都勾到耳后,他说:“后天夜里,我还在和平饭店的天台等侬。”
汪小姐被亲得呼吸不畅,软绵绵地倒在他肩上,耳里全是风和月光的声音,只看见他嘴在动,便胡乱地点点头。
两人抱在一起,谁都没有再说话。阿宝无意间抬头,心里一咯噔。
只见汪小姐的窗户里站着一个人影,随即,他的电话响起。
礼拜头说:“叫小汪回来了。”
……
再过两日,1994年元旦。
和平饭店一如往年的热闹辉煌,仍是请了外国的乐队演奏Auld Lang Syne,歌声悠扬,伴着小提琴的旋律,在挂水晶灯的高高空间里回响。阿宝穿过跳舞的西装和裙子们,推过玻璃门,来到了天台。
他拢了拢西装外套,对着玻璃门上自己的影子,调整了领带,看看手表,还不到九点。他吹着冷风,斜靠在栏杆,看着里面翩翩起舞的人们,觉得今年尤其浪漫。
他想起在向塘时,汪小姐穿白色浴袍,外面裹着他的长大衣,由他揽着跳舞。他猜想今夜汪小姐会穿什么呢,驼色大衣,还是红色裙子?他这回一定要带她去舞池里。
阿宝频频看表,好久没体会到时间是如此的慢。他从11层的天台往下望,只见来来往往的人,没有一个是汪小姐。他深呼一口气,看着热气吐在空中变成白色的雾,缭绕的雾气那边,是即将竣工的东方明珠。
耐心等吧,明珠塔都要修好了。
而此时的黄河路,汪小姐与明珠公司一众人正在聚餐。经常庆功,就能成功。这是阿宝曾经告诉她的。如今她做了公司老总,更是深谙此道。
明珠公司在至真园订几个大包厢,饭桌上杯盏交错,汪总与民同乐,魏总时不时调节气氛说笑几句,热闹非凡。
“阿拉明珠公司,虽然成立不久,但侬看看,单子那是源源不断,今年的年终奖想要什么,都跟魏总我提!”魏宏庆举着酒杯,大手一挥,颇有老板风范。
旁边有一男员工笑道:“真的吗?魏总,我想要个老婆!发不发!”
“哎哟,侬魏总我都还没有老婆,哪里去找老婆来发给侬!”魏宏庆笑着睨他一眼。
众人开惯了魏总的玩笑,纷纷若有所指地让他加油。
魏宏庆看着正在敬酒的汪小姐,目光柔和,他嬉皮笑脸道:“想要什么都尽管提,我再拿去请示汪总。”
“没劲!”
“怂了怂了!”
“魏总侬还是多吃老酒吧!”
汪小姐心情愉悦,今夜不想跟他计较,只招呼大家吃好喝好,年终奖是少不了的。
酒过三巡,宝胜小声道:“小汪阿姐,你的电话好像在响。”
“是吗?”汪小姐边说边从提包里翻出大哥大。
宝胜点头,说:“好像响两次了,刚刚你在喝酒,没有叫你。”
包厢内很嘈杂,汪小姐把电话放在耳边,也不由得放大了声音,说:“喂?”
只听那边传来的声音有些沮丧,和眼前的热闹格格不入。
“侬在哪里呀,这么闹。”
汪小姐这才知道是阿宝,她推门出去,问:“我在至真园呀,怎么了?”
阿宝问:“在至真园干什么?”
汪小姐回头看了一眼包厢,笑道:“年底了,公司聚餐呀,我跟侬说,喝了好几个出洋相的了,笑煞人。”
阿宝语气蔫蔫的,说:“十一点四十五分了,还差一刻就敲钟了。”
汪小姐说:“嗯?”
阿宝说:“我还在和平饭店的天台等着的,侬不会忘记了吧。”
汪小姐说:“啊?”
她想问什么时候的事情,她怎么没有一点记忆,可刚一张口,大哥大断电了。
她突然回忆起前天晚上,阿宝抱着她,嘴巴在动。汪小姐一看手表,惊呼一声:“啊!”连忙冲进包厢,抓了提包就往外面跑。
她拦下一辆的士,飞快地钻进去,说:“去和平饭店,快快快!”
而阿宝站在天台,听着电话里突然的“嘟嘟”声,他绝望地仰头看了看天,便火速坐电梯去了。
1993年12月31日晚上11点59分,在上海的街头,两辆的士飞驰而过,一辆开往黄河路,一辆开往和平饭店。
秒针嘀嗒,跑得飞快。
凌晨,零时,零分,零秒。
跨年钟声响起,1994年。
阿宝和汪小姐同时抬头,都看见漫天绚烂的烟花炸开。只是他们之间,却隔着一段长长的路。
……
汪小姐孤身站在和平饭店的天台,舞会已散,冬夜的风吹进她的脖子里,冷得委屈。
看着空无一人的天台,汪小姐眼眶发热。她和阿宝仿佛注定是要错过的,明明她已经不管不顾地跑来了,可是他没有等。
她想起也是在这样的夜里,她找遍了半个上海,他却去了绍兴。汪小姐想,算了吧,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反正她已经想过,不会有未来。
她用冰冷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意图将滚烫的泪按进去。却听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接着是气喘吁吁。
“碰哭精!”阿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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