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里,一切是皮肤,触觉,想象。”
————《繁花》
眼泪再也憋不住,“簌”地落下。汪小姐跑过去,抱住了阿宝。
情到浓处,语言是最无用的。
两人像私奔一般,默契地牵手出了和平饭店,叫一部车,开到香山路。三层小别墅,穿过花园的曲折小路,有一只白猫走在栅栏上。阿宝将汪小姐抵在门上亲吻,一边插入钥匙一拧。
门是被撞开的。
墙壁坚硬,可身体暖热。
汪小姐今夜穿红色金丝绒长裙,领口和袖子滚着黑色的花边,腰间系一条黑色细带。月光从窗外照进,照在她的裙子上,像一层层红色波浪,在宽广的大掌之下,不断起伏。
黑色的腰带落地,红色的波纹倾倒而下,在地上溅出重重的浮光,浮光之中露出细细的白色的脚踝。
随着一声娇嗔,脚踝腾空而起,又被放在柔软的沙发上。红色的脚趾甲踩着棕色的皮沙发,就像踩在海边的沙滩,连脚底都是一粒一粒的麻。
汪小姐恍惚中觉是到了海边,她闻到海风独特的咸湿气息,海浪冲刷着黑色的礁石,溅起白色的晶莹浪花,一阵高过一阵。海水都升腾,聚集在空中的云团里,变成雨水又落下去。落在1974年阿宝居住的平房的石棉瓦上,一滴接着一滴,愈下愈大,发出噼里啪啦的击打声。
可阿宝听不见雨声,他只听见钢丝床又在响动,吱呀吱呀,刺耳的金属声像线一样钻进他的耳朵,再顺着血液,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床上去呀。”汪小姐呜咽。
屋里没有关灯,阿宝凝视着床上这一汪柔美的月,埋进她的颈窝处,闻到了清凉如水的月光的味道。
这一夜,月亮藏进香山路的小别墅里,摇摇晃晃,一夜未歇。
黎明时终于平息,阿宝觉得像是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散。
他亲了亲沉睡的汪小姐,翻身下床,打开柜子里的第一格抽屉,拿出一个首饰盒。他捏住那枚璀璨的戒指,拉着汪小姐的无名指,戴了上去。
汪小姐醒来,阿宝还在睡。她转头去看他的脸,他不显老,黑压压的眉与睫毛下面,鼻梁高得过分。
她伸出指尖,轻轻去触碰他的鼻尖,却看见自己的手指上多了一粒白。钻石的切面折射出夺目的光彩,亮得她心里一阵发慌。
她想摇醒阿宝问问清楚,但又瞬间被抑制住。
礼拜头说:“做生意是可以的,但若说谈朋友,我不赞同。”
她何尝不懂?阿宝阅历丰富,情商足够,总是轻而易举地拿捏她的思想与情绪。但他呢?汪小姐想,他们之间不止存在一个死去的蓓蒂。
她很清醒,自己看不透他。所以她害怕了。但当她看见那张手帕,看见他冲过来一把将她抱住时,她只想,算了吧,沉沦吧,和有情人做快乐事,今朝有酒今朝醉。
此刻,一枚钻戒,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套上手指,难道再糊里糊涂地套牢她的下半辈子?
她犹豫了。毕竟对汪明珠来说,做人和做事都要清清爽爽。
将戒指拔出,放在床头柜上。汪小姐有点难过。
心烦意乱时,阿宝的大哥大响起,汪小姐一把接过,说:“喂。”
那边顿了一秒,道:“明珠吗?”
汪小姐说:“是。”
魏宏庆的声音发紧,从电话那头传来,说:“正好,侬电话不通,快回公司来,出大事体了,小赤佬卷款跑啦!”
汪小姐匆匆忙忙去了公司,才知道账目出了问题,宝胜支出了一大笔款项,现在已不见踪迹。
魏宏庆气急:“我当小赤佬是秘书,也是想培养他,有时候发懒就让他做主,谁知道他拿我的印章去财务支钱!”
汪小姐知道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只让明珠公司全员出动,终于在证券公司发现了宝胜。
宝胜一个人在靠近天台的栏杆边站着。
早晨的黄浦江很美,轻雾笼罩,轮船汽笛声声,岸边是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不像向塘老家,低矮的瓦房,岸边的芦苇,只一条小溪缓缓而过。
多么美丽的上海,富饶、繁华,寸土寸金。多少淘金者来到这里,从一张股票认购券开始,将一串抽象的数字变为一串实实在在的数字。
他作为一个外乡人,捏着一张薄薄的名片来到这里,心中拥有的却是鸿鹄之志。他嫉妒魏总,仿佛世界都是为他准备的,随随便便一松手,一枚印章就可以支取百万的款项。他羡慕宝总,呼风唤雨,黄河路的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他的消息。
同样的名字,同样都是男人,为什么他不能做第二个宝总呢?
他想起自己曾经站在深圳的楼顶,阳光照在身上很暖,旁边站着他仰慕的小汪阿姐。他说,总有一天,他也要开公司、做企业,到香港去看,到世贸大厦去看看!
可是他忘记了,他只是一个从穷乡僻壤出来的少年。乱花渐欲迷人眼,他不知何时就被这灯红酒绿的城市迷了眼睛。
或许是第一次踏入证券公司大门的时候,或许是第一次在股市得了一笔意外之财的时候,更或者是编造了一个拙劣的借口,轻而易举地找魏总借了一笔巨款又买了股票的时候……
很多时候,当他清醒时,他已经收不了手。
黄浦江的冷风凌迟一般,一刀刀割在他的身上。他往楼下看去,汪小姐着急地大喊,可他听不见了。
在他挪用公款投进股市亏得一塌糊涂时,他就听不见外界所有的声音。他才知道,原来在娘的口中,赌徒就是他这个样子。
亡命之徒,那就只能用命来偿还了。
宝胜身体半斜着,一脸悲伤,他最后拢了拢头发,整理了衣领,将衬衫的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颗。然后张开双臂,闭眼,像鸟儿一样,感受到了风。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在上海,在这耸入云天的高楼大厦,宝胜放声高歌。这一刻,他得到了所有人的仰视。
然后,他像鸟儿一样,往前一扑,飞了出去。
……
一条人命,鸿毛一般,轻飘飘地从天上落下,又泰山一般,重重地砸在坚硬的水泥地面。脑浆迸溅,刺目的鲜血像红色的油漆,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
一套高级西装躺在地上,里面只剩一张延展的人皮。
几个月前,宝胜还是一个沉默的少年,从江西赶绿皮火车,又转中巴,搭公共汽车来到上海。几个月后,在1994年的元旦,他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摊软泥。
汪小姐站在路上,仰头看他从高楼上跌落。
纽约的帝国大厦,从底下跑到屋顶要一个钟头,从屋顶跳下来只需要8.8秒。
而这里是上海,从楼顶坠落也许只需三秒。甚至无需三秒。
汪小姐的思想似乎被禁锢住,时间都已暂停,她的眼前闪过一大片的白。然后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
阿宝下午才醒,伸手一模,一旁的床单已凉,目光扫过柜子上的那颗戒指,阿宝的心沉了下去。
但没多久,他就收到了通知,说是平日跟着汪小姐的那个小阿弟跳楼死了。
他的脑海中只浮现出一个轮廓,他记不清具体的模样,但他知道,汪小姐一定是难受的,就像他看着蓓蒂咽气的时候。
三两下套好衣服,他赶去明珠公司,员工说先前进了医院,又回了家。他又往四川北路赶去。
礼拜头开的门,满脸愁容。
阿宝也顾不得想要巴结老丈人的心,只急切问道:“爷叔,小汪怎么样了?”
礼拜头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醒了就一直关在屋里哭,什么话也不说。”
得了礼拜头的许可,阿宝敲了敲汪小姐的门,无人应答。
他又找礼拜头拿了钥匙,直接开门进去。
汪小姐窝在床上,背对着门,哭得身体一抽一抽的。阿宝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了她的肩,轻声喊道:“明珠。”
她的脸上满是泪,牙齿咬住嘴唇,眼睛都哭得通红,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宝伸出手掌,揩她的眼泪,手心湿漉漉的,一股晶莹从袖口中滑进去,流过的皮肤都是凉的。
他心痛得不行,只觉得汪小姐何时学会了不声不响地独自哭泣。
阿宝没有说话,只蹲在床边,静静地给她擦眼泪。可清澈的眼泪又涌出眼眶,顺着她的脸颊唰唰地流,流到他的手上,流进她的脖子里。
阿宝怎会不懂她的情绪,内疚、遗憾、悲痛,剧烈的负面情绪交织融合,他已习惯。但是汪小姐没有。
她应是笑着的,快乐的,是光彩照人的浦西明珠,不该像现在这样,除了哭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也学会了不响。
命运的漩涡从来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
看着她的眼泪,阿宝心里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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