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俊人一颗心提起来,轻唤道:“令狐荀?”
“是我,阿玄,是我。”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如重获至宝,再没有了先前的沉稳与自若。
他像即将溺毙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般,又急急道:“阿玄,你还好吗?有没有受苦?你同我说过的话,我都一一记得,你留给我的玉竹,我有好好戴在身上,你呢,阿玄?我……”
“我好想你。”
他的声音喑哑至极,到最后那个“你”字,几乎已发不出来。
张俊人听在耳中,自是心酸到一塌糊涂。
正欲答话,对面又传来另一个更粗壮些的声音,阴阳怪气道:“哪是‘好想’,应当说是想疯了,他还当自己真是什么了不起的神仙人物呢。以为自己能做到活死人肉白骨,居然想得出拿血煞替你的尸体不断换血,以保不腐的法子,差点把自己搞死了,简直令吾大开眼界。”
“我说玄昭明耀神君,你的魅力还真是无限大呢。”
张俊人本想先安抚令狐荀,奈何实在做不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你侬我侬,便不自在地清咳一声:“白公子莫要打趣我。”
赢惑看出他的尴尬,连忙接过话头:“我说踏霄御劫煞尊,青冥圣尊归位大典,为何没见你赏脸光临?难不成是对幽冥境有什么成见?”
启明兽,或者说踏霄御劫煞尊冷哼一声,冷淡道:“一个鬼王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吾在人间尚有要务,是片刻都离不开的。”
顿了顿,忽然变了副口气:“玄明,你在世时对阿利很好,若非如此,吾也不会承情帮这臭小子。”
原来,那日在汶江上落水的白衣少年,正是启明兽所化。它还特意幻化成公玉玄年少的模样,企图迷惑令狐荀。无非是好奇心作祟,想知道他到底对公玉玄是什么样的感情。
毕竟公玉玄长得太美,秋水为神玉为骨,世间庸人会迷恋这副皮囊也是常有之事。
岂料令狐荀都疯癫至此了,一涉及到公玉玄,却还是半点不为所动。
“你不是阿玄。”他道,回望船中那副旧躯,眼神惺忪了一下,“它亦不是。唯有给我这个的才是。”
他从怀中取出那玉竹,如珍宝般小心展示给启明兽,语气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失落:“只是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才能再接近他。我只知……不论他变成何种模样,只需一眼,我便能认出他来。”
凭什么呢?
启明兽其实想问。
当年阿利离开后,他亦不是没有天涯海角找过,也曾心存幻想,期待着轮回转世后,在世间某个角落能一眼看到他。却终究与寒漪擦肩而过。
那他令狐荀又凭什么呢?
令狐荀似乎陷入回忆中,不说话,微微勾起嘴角,笑容里带着落寞与苦涩。
“他不属于这里,”他说,“阿玄是为我而来的。”
“吾倒要看看你们怎么个心有灵犀法。”启明兽磨着后槽牙说。
此后,他指点令狐荀去往瀛洲以东的炎阳岛,去找神器太初灵锁。据他所知,此锁不仅有所谓的长命之效,令人百毒不侵,其上还有神力依存,极有可能是某位神仙遗落之物,或可打开从人界前往幽冥境的通道。
他不能亲自带一个凡人进入幽冥境,但若凡人想到通过别的法子自己进去,那就跟他无关了。
令狐荀听到他的话后,眼中再度燃起希望。
至于后来,在前往炎阳岛的途中,又阴差阳错被青姑以灵音蛊联系上,得到双极教死士与剩余影卫的帮助,大家费劲千辛万苦之力终于将太初灵锁成功拿到云云,自不必提。
青姑知道他的意愿,没有多说什么,就带着双极教残余离开了。
她不是漫无目的随便走的。
这世间仙修的伪善嘴脸还未被彻底撕开,她发誓要秉承魔尊遗志继续下去。
先人没做到的事,她拼尽一生,无论如何也要做到。
而令狐荀送别青姑之后,则在启明兽的帮助下,将这神器唤醒。
十世子母镜,合则观世,分可沟通。
它是曾高悬在昭明大殿上的因果轮回盘,亦是曾在玄昭明耀神君手中飞转的天命轮回盘。
当年在玄昭明耀神君投入轮回之中时,因顷刻间负荷的神力过大,自动分裂成两块。
一块随玄明落入现世,辗转二十年回到他手中,一块紧追鬼尊那半缕被强行找回的残魂而去,掉入轮回间隙,一本书里的子世界中。
谁能想到,即便相隔如此之远,八竿子都打不着,这条路,竟然还能被他们走到一起。
只是这一回,二人境况颠倒。
玄昭明耀神君实实在在品尝了一把被人当成魔神转世、天生坏种的滋味。
而令狐荀则历经两世之后,感知到自己一直被人爱护,逐渐生出了真正的爱人之心。
恰如混沌生出七窍。
子镜启动的瞬间,幽冥境中,恰好在玄明手里的母镜受到感召,终于成功连接。
阴差阳错间,反而成就了两人阴阳两隔的这通对话。
张俊人捏紧了镜子,此刻无心与他们嬉笑,自顾自道:“令狐荀,你听我说,你得好好活下去,不要做蠢事,好么?”
“为何?”令狐荀声音绷紧,“我听白兄说,只要我现在身死,便可凭这太初灵锁去幽冥境中寻到你。你难道……不想见我?”
令狐荀如今乃一介凡人,哪里知道什么鬼尊的前尘往事,更无从得知什么上古天裂,什么大劫之因。
张俊人一时不知该如何与他分说。难不成告诉他,你上来后恐怕一切照旧,而自己还是获罪之身,更无法再插手此事?
情急之下只好道:“幽冥境里,有六道轮回在等你。我在此地遇到长云亦奇,他们也因故分开,入了不同的道。且不说各自入的轮回可能不同,单就下一世前尘尽忘,即便再相见,你我又如何记得?”
“可是……”
“你我在此地见面不过一时,分离却是长久,这是你所求么?”
“有法子能不入轮回,还能见到你么?”
赢惑实在听不下去,正要说话,被张俊人飞快打断:“有,你修成仙不就行了?”
这个答案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是以令狐荀反应了一下,才不确定道:“可千百年以来,真正以人身修仙得道者,唯白云上真老仙与紫府少阳君祖师二人而已。我前世已然在化神境渡劫陨落过一次,如果此次再在此劫失败……”
“也不过是在重返少年时,转到第三世而已。”张俊人接话道,“再失败,再转,若一直这样去,就一直反复回去。如此之法,我无法告诉你何时何日才会成功,我只能告诉你,有朝一日你化神之后,我会带你离开。”
他嗓音清冽,语气严肃:“令狐荀,你信么?你敢么?”
这一回,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些,对面只能听到令狐荀沉重又漫长的呼吸声。
长到张俊人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轻易许下了诺言,恐怕又要赔进去自己不知道多少性命,亦不知能不能再办到。
又怕再度诓骗了他,那此举与净渊和赢惑骗他何异?
但他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会拼尽一切,亦会赌上一切,只为了救他。不论天上地下,不论成功失败与否,他这回会紧紧抓住他,再不放弃。
这是他在心里给自己定下的,最郑重的誓言。
“令狐荀,你敢再信我一次么?”
“我敢。”
令狐荀低声的回答传过来时,张俊人笑了。
……
十世子母镜断开的一刹那,赢惑扯着他的肩膀吼道:“你疯了!你还没看到我们的前车之鉴吗?还骗他做什么?你明知他就算修成了仙,天界哪里会轻易放过他,你……”
说到这里,他从他清明的眼中看到过分失态的自己,稍稍冷静下来,“你就这么想救他?”
“打个赌罢,”张俊人抬起脸来,对他微笑道,“我赌他如今已生出七魄,成了完魂。”
“也就是说,若我现在告诉他,舍他一人可换得天下太平,他毫不犹豫便会选择魂飞魄散。”
张俊人的声音有些飘忽,似乎透过他看向了更深远之地。
“可是凭什么呢?”
“赢惑,你说,凭什么呢?”
“他非大劫之因,众生之贪欲才是大劫之因。”
“天道无情,倘若这诸天仙神将遇大劫,那只能说我们本身出现了问题,这才是因。若真如此,谁也不该逃避。出了问题,不直面问题,却去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是没有任何用处的。那问题仍然存在,也早晚会再出现。”
赢惑迟疑道:“那你眼下待如何?你神力早就溃散得不成样子,如今回到幽冥境中,我眼下就要带你去面见玉帝,承受罪罚。你尚且无力自保,又如何护他?”
张俊人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罢,我只能尽力而为。若真不成了,烦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别让令狐荀知道。叫他带着希望活下去,也挺好。拖延**有时还是有点子用处的。”
“至少他不再在悬浮岛上干违背自己心意的事,我也算……实现了当初诺言。”
他说到此处,伸出手来,任由赢惑用捆仙索缚住手脚。
门啪地一声从外面打开,是鬼王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冷眼旁观:“玄昭明耀神君,别在这没完没了了,上路罢。”
张俊人冲赢惑点点头,被他牵着从玄冥狱中踱步而出,经过鬼王时,瞥他腰间一眼,微笑道:“坠子不错。”
鬼王面色僵硬,不自在地别开脸:“与你何干。”
两人看似散步,实则走得飞快,再抬头时,只剩下他幽幽的声音在空中回荡:“那些年……对不住了。”
鬼王垂眸,盯着腰间褪了色的白色贝壳,神色萧索。
“……与你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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