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云端时,张俊人胸口的十世镜又泛起白光。
天际间似有一颗白炽流星倏然划过,以极快的速度直冲他飞来,在几乎要撞到他的极近处堪堪停下。
他愣了愣,将缠着捆仙索的双手抬起,笨拙接过。
是十世镜的子镜。
子镜贴到他胸口上时,与母镜缓缓融合,一阵盛大到几乎照亮整个幽冥境的白光绽放。
万千流光闪烁,似昙花过境,惊艳一时。
天命轮回盘再度现世,其声势之浩大,一时间震动天界。
然而这些,令狐荀都不知道了。
……
人生漫漫,一切仿佛回归了旧时,于他而言,似一场孤独的苦旅。
在启明兽的见证下,他不再执着于找印茄木,而是将公玉玄的尸身收敛好,亲手沉入滚滚汶水之中。
看着那张绝世容颜渐渐被水淹没,他忍不住最后轻抚一遍失去了血色的脸颊,低声呢喃:“阿玄,等我。”
只是有时还感觉他好像仍在自己身边。
譬如梦中拥他在怀的温度很真实,不似作假。
譬如那玉玦与玉竹带着温热,贴着他的心跳,提醒着他曾经的存在,他们曾经的承诺。
譬如时至如今,他仍随身带着当年从莲勺城里偷偷撕下的悬赏令,纸上的公玉玄,虽不及他真人三分,却能使他稍感安慰。
——公玉玄,我有如你所说,好好生活。
他添了自言自语的新毛病。
“瀛洲虽好,却不及内地的城镇来得富庶,连糖葫芦都比别出来得酸。”
“这里的市集也有钟响兆福,我路过时,却未见有人能投得进,他们身手都不太够看。”
“我妹着实厉害,如今新教竟也有点名气了,我听到坊间有人谈起,称她是新教教主,感觉还挺新奇的。”
“竹叶青我再也没喝过。不是没有,也不是不想喝,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喝。若进了酒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闷酒,难免会被人笑话。我倒不是怕被人笑话,只是不想喝成闷酒。况且……还得修炼不是么?”
人生苦短,又譬如朝露。
然蜉蝣朝生暮死仍尽其乐。
白驹过隙,浮云苍狗,万千世界不过一瞬。
从元婴后期再度化神之劫,情景似曾相识。然而这一回却没有了众多仙修弟子跟随,亦无太和山巅的逶迤胜景。
只有他一人。
但也不是他一人。
乌云密布,天雷滚滚而下,他再次跃上青空,与天争斗。
这次他坚持得更久了些,比上一世多了一息。
然后再度失败,如流星般轰然坠落,直直朝地上砸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瞬,萦绕在他眼前的,是公玉玄惊心动魄的一笑。
“阿玄……”
“信我么?”
“信。”
……
一百年后。
重渊慈世帝君右眼最后一丝余光消散,彻底变成一副石像,终于结束了他近千年的折磨,阖然仙逝。
作为最后存世的远古神祇,他曾为拯救凡间避免一场浩劫做出巨大牺牲,因此众神听闻,无不哀恸。
其座下最小的弟子琅玕玉衡星君最是悲伤,主动承担起职责,替他安排后事。
传闻在他陨落前,曾破天荒下一神谕于琅玕玉衡星君梦中,但琅玕玉衡星君一直缄口不言,引得天界诸神猜测纷纷。
这日,紫薇玉帝亲自前往吊唁,于秘境中单独召见了琅玕玉衡星君,向他询问重渊慈世帝君的神谕究竟为何。
赢惑低垂着眉眼答道:“我师父说,他走之后,空出的帝位不必找其他神仙填补,天道自有安排。”
玉帝沉吟:“你可有观天象,下一位帝君出自哪里?”
“下一位帝君,”赢惑缓缓抬头,“早在百年之前,玄昭明耀神君便替我们种下了因。”
“哦?”玉帝微感惊异,“可当年玄昭明耀神君受罚,三花聚顶已然被削。难不成,此间还另有蹊跷?”
“不错。自从紫府少阳君以凡人之身羽化登仙,坐上东华帝君之位以后,人间已近千年未有得道成仙者。如今我观那妖星命盘已变,想来大灾之劫已被玄昭明耀神君和我师父一道成功渡化,尽数去了。”
“而他心性坚韧执着,几度渡劫失败却又扭转,如今七魄归位,已是完魂,往后便是大气运加身,应是成为帝君之因。不过,”
他故意停了停。
玉帝道:“你但说无妨。”
赢惑垂首行礼:“我毕竟不是擅长此道者,若想真正参透,最好还是请玄昭明耀神君亲自来看。”
“他如今在何处苟且偷生?”
“在长乐岛上种不尽木。他说,这是他要偿还的果。”
……
长乐岛上,小茅屋里家徒四壁。
玄明早没有了当初的白衣飘飘,纤尘不染,而是穿得像个寻常农夫一般。短打的衣衫,露出精瘦又满是伤痕的手脚。
前几日,玉帝突然召他去灵霄宝殿,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猜测,是玉帝终于确定如何发落自己了。
神霄绛阙之中,他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裳实在寒酸,玄明察觉到周遭异样的目光,神态自若,目不斜视。
只扽了扽衣摆,从容跪下叩拜。
他如今乃是戴罪之身,虽然并未被真的贬下凡间,但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只是因果轮回盘被封印,他已太久不知道外界的音讯,特别是令狐荀的。
他甚至都怀疑令狐荀是否还活着。
只好当他还活着。不然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当着众仙的面,玉帝语气和蔼,命他平身。
未做太多寒暄,径直开口,说有个事关重渊慈世帝君的因果叫他瞧瞧。
他愣了愣,从怀中取出天命轮盘来,摊开掌心,看着凛虚判恶真君走上前来,在玉帝的吩咐下解开它的封印。
轮盘慢慢浮到半空中,正中央镶嵌的琉璃镜通透明亮,闪过一丝光华。
“琅玕玉衡星君,你将那凡人的生辰八字念给玄昭明耀神君听。”
“是。”琅玕玉衡星君依言走出,口齿清晰地念出。
大殿之上开始出现窃窃私语声,其中紫府少阳君面容清俊,抿唇不语。待到听完最后一个字,大约猜到所谓何事,遂捋须而笑,对身旁的前师父、现同僚白云上真老仙道:“我徒子徒孙们浑浑噩噩这许多年总算争气了一回。”
白云上真老仙闻言嗤笑:“你当真脸大,都隔了多少辈了,还好意思说是你徒子徒孙。要我说,你这点破关系,还不及人家玄昭明耀神君的爱护提携之功。”
他目之所及,又到了大殿正中粗布短衫的玄昭明耀神君身上。
然而此刻,玄明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任何声音。
他呆呆站在那处,看着琉璃镜中那倔强清秀的少年,变成青年,然后再度重返少年,再至青年。
每过一遍,他心里就更疼痛一分。
他数过了五个轮回。
数到五时,他胸口发闷,闷到透不过气,似有洪水汹涌而出。
皇天不负苦心人。
所以,努力有用吗?
有时有用,有时没用。
但最难的还在于,你觉得有用时,它不一定真的有用,且你也不知道它有没有用。但你还必须坚持。
于千万人的逆流之中,仍然迎头而上。
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没看错令狐荀,令狐荀也没看错他。
有时,救一人亦是救百人。
“玉帝唤你呢。”
直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玄明才终于回神,拿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罪臣在。”
神皇高高在上的声音响彻大殿。
“玄昭明耀神君,重渊慈世帝君临终前神谕已下,有凡人即将功成圆满,修得真身,重登其帝君之位。此中因果你方才已看过,对此可有异议?”
玄明摇头,稳住心神,高声道:“并无。此番因果,正当合适。”
“很好。”玉帝答,“这些年来你护帝星有功,理当受到嘉奖,不日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便会回来。昭明殿中空位已久,收拾收拾,早些回去罢。”
玄明下意识点头:“多谢陛下。”
那日从灵霄宝殿离开前,神仙同僚们恢复了往日热络,甭管认识的不认识的,熟悉的不熟悉的,或多或少都过来同他搭两句话。
唯独赢惑什么祝贺的话也没说,只同他道:“打死我也没想到会有这出。”
玄明灿灿不语,尴尬一笑。
他也一样。
赢惑叹了口气,仰头看了看天。
此刻天高云淡,晴空万里。
“哦对了,净渊不日便也从凡间归来了,他这妖兽实在命长,好不容易熬到头了。有空的话,咱们一起聚一聚。带上青冥圣尊一起。”
玄明道:“行。”
“这回……这小子竟摇身一变成了我师尊……”赢惑一言难尽道,“罢了,就当同僚处罢。”
如今玄明想起他脸上的表情,还有点想笑。
他收拾了包袱回仙府之前,还特意望了眼自己种好的不尽木树林。
如今满眼望去,只剩碧绿,大片大片郁郁葱葱,微风吹过,便有树叶哗啦作响,俨然一片林海碧浪。
自从领悟绿卿那句养花如爱人后,他亦成了伺弄草木的高手。
……
化神过后,还有合体及大乘。
令狐荀如今一身玄衣,依旧是青年模样,与当年并无二致。只是修为已然练到了另一重境界。
他于手中缓缓摩挲着玉竹——早已不是那年公玉玄送他的那只。重生太多次,那玉竹早已落在他可望而不可及的过去。但他每每重回少年时,便想方设法会攒些银钱,再去莲勺城里找个摊子买支一样的。
那颗已经沉寂多年的心终于在踏上云端,远远望见南天门时陡然跳动起来。
只是没想到的是,他成仙这事阵仗竟闹得如此之大。
南天门是天界正门入口,金光万道,瑞气腾腾。那门碧色灼人,乃是宝玉琉璃所造。
四大天王并一众震天元帅站在门口,金麟银甲,站得气宇轩昂,那列阵的队伍拉得好长,简直望不到头。
而门内几根盘龙大柱旁挤挤挨挨站满了神仙,后面几座长桥之上,比肩接踵,亦是人头攒动。
正是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1]
也不怪天界诸神们这般好奇,实乃千年以来,除了青冥圣尊之外,已经许久再无新神仙问世。而青冥圣尊又是个鬼化来的,轻易无事不上来,只在幽冥境中呆着,无甚意思。
普闻天王乃是四大天王之首,见状拿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白衣神仙,笑得意味深长:“这就是当年你擅闯南天门怀里抱的那位罢?难怪琅玕玉衡星君今天称病告假,非叫你来替他。孽缘啊,孽缘。”
那白衣神仙也不理他,携着黄澄澄的谕旨轻轻飘了出去。
都云穿华服的玄昭明耀神君如白星夺目,哪怕灿阳高悬,也难掩其美玉光华。
他却素来只穿一袭白衣。
白衣被风吹动,拢着一层光圈,衣角缀着的银色云纹流光溢彩。
他腰间别着一枚朴素玉玦,随着动作微微摇晃。
那头墨玉色的乌发以冠束之,没有再垂落到脚踝。
当初的少年微眯起眼睛,终于看清了神的真容。
当他优雅又轻盈地再度站到他身前。
对方一如既往地笑着注视他,一对丹凤眼晶莹剔透。
这个笑容令他觉得,这百年不论煎熬坎坷也好,弹指一瞬也罢,都值了。
“我来接你了。”
令狐荀瞳孔狠狠一晃。
电光火石间,前尘往事,天上地下,于他脑中猝然炸开。
他再也无法自持,将他一把拥入怀中,紧紧搂住。
很久很久以前。
有个生来就不被祝福的少年,被迫接受惩罚,被扔在一个孤岛之上,过完他没有希望的一生。
他或许本可以忍受孤独。
若不是在漫长的生命之中,遇到了心软的神。
如今,神实现了他的诺言。
不远处紫府少阳君等得着实有些不耐烦,冲白云上真老仙抱怨:“他们还要这样多久?搂搂抱抱成何体统!既是人界升上来的,不应当过来与你我说两句,以示亲近?”
“以为谁都跟你似的,好为人师!也不知我是怎么教出来你个这么古板徒弟……”白云上真老仙笑眯眯地摆手,“走了走了,横竖今日无事,喝酒去!”
紫府少阳君还欲再说些什么,已经被白云上真老仙扯着走远。
不一会儿,但见那一玄一白两神仙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携而去,唯余天际万道霞光绚烂,朝阳灿然。
正是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2]
往后的日子,便都是神仙日子。
(全文完)
1、引自《梦游天姥吟留别-别东鲁诸公》,作者李白。
2、引自《木兰花令·次马中玉韵》,作者苏轼。
后记:
啊哈,终于!我期盼已久的美妙时刻到了,我!完结了!!!
下午急着去车站接家人,写完完结章急急忙忙就跑,晚上才有空闲坐下来修改一下细节。
今天正好是个有趣的日子,2月14日情人节。这也是个圆满的结局,真好。
细数了一下,这已是我的第五本完结小说。虽然从开始正儿八经写文到现在已经八年,但果然至今还是很难自称为一个老作者,只能说是一个不成熟的喜欢各种瞎尝试的野马作者。
这本是我迄今为止写的最长的一本,足有60万字!我都是佩服我自己。这本的确做了很多大胆的尝试,比方说推副本,搞系统,加穿书和重生,以及修真文。这都是我以前没碰过的题材和类型。也算是一种突破!
原本以为我的写作之路应该会是一本比一本更顺的,但很明显我天真了。
这本是我写得最艰难的一本,没有之一。在这本里,我几乎把所有写作的坑都踩了个遍,无数次怀疑自我到退缩,因为我觉得已经离我最初想写的那个故事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很痛苦,写不出心目中的效果。但好在我的家人和基友都一直在劝我完结,我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了这里。咳,问题留着我自己去复盘吧。
从本质来讲,这是一个寻找自己人生意义的成长故事。
你活着是为了什么。努力是为了什么。当别人的眼光变成一堵墙、或者完全不足以采纳的时候,你到底清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会逆流而上坚持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吗?
这对两位主角都是一次探索之旅。
张俊人,他的成长是从简单粗暴为了财富地位,到为了利他,通过渡人达到渡己的这么一个过程。虽然他身上有很多秘密需要掩藏,虽然一开始很圆滑市侩,但好在他也很真,善意对人。不复杂。
而令狐荀,他的成长看似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但本质是利己。这也是本文中修仙者的缩影,自然无为,渡己最重要,口称锄强扶弱兼济天下,实则哪管他人生死,甚至是踩着别人修道。实则很冷漠无情的。这也就是为什么第一世他根本没有爱人——他只爱自己。
但这么一个人,就是鬼尊的写照。无情无爱亦是他成为大劫之因的原罪。
因为遇到张俊人,开始逐渐动摇,改变,质疑过去的自己,最终想成为他那样的人。由此渐渐生出爱人之心,这也是被凿上七窍的过程。
而副本里穿插的各式各样的人物故事,更多是在讲他们如何去体验爱、感受爱、最终选择以爱人需要的方式爱的过程。这同样也是在点醒两位主角。
这就是我在本文中所尝试的一些表达。
玄明和帝君携手离开了,但他们的生活在天界还会继续。我现在还有一点关于番外的想法,如果有读者愿意看的话,会陆续放出。当然我也很想知道大家对这个故事是怎么看的,有什么想法,欢迎都在评论区告诉我!我会一直关注的,鞠躬~
格外感谢几位小天使读者,包括但不限于苏、陆、沉雾、48278248、鲸鱼的星星、陆洺、霜满天、咸鱼、哒哒哒、76182518、50364516等等,你们是我漫长连载期里的光!照亮了我前进的路。没有你们我不会走到这里的,爱你们-3-
接下来写作计划如下:
3-4月,一个中篇体量10-20万字的现言《隐衫之欲》,双胞胎男VS女主的故事。这个对言情感兴趣的宝子可以去专栏看看预收~
7-9月,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开始更新《春心荡漾》,这个是科幻题材的现耽,世界观跟《绿河危机救援》是一个,篇幅大约30万字。会是那个故事线之后发生,这篇会有点克系,感兴趣也可以去专栏看看预收~
另外,后面还有一个**的人鱼文想写。等我再巩固一下灵感再开预收,哈哈。
当然更欢迎大家收藏我的作者专栏(不想离开你们,用力熊抱),随时关注动态,我现在也是坑品很好的作者啦~
“在广袤的空间和无限的时间中,能与诸位共享一颗行星和同一段时光,是我的荣幸。”
谢谢大家,下篇文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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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章 暮暮朝朝(三)(大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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