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心思各异的沉寂中,向春跟向丽丽借了纸,又问刘小兰借了出门找同学去了的向秀秀的钢笔,趴在桌子上,笨拙而十分认真地写着字。
她小学没有上完就不再读书了,落在纸上的一行行、一句句,歪歪扭扭如地里的蚯蚓,却每一个笔画都灌注了她所有的勇气。
“咔嚓——”
嗑破一粒瓜子的刘小兰见众人的目光都朝她望了过来,舌头飞快一卷,将瓜子仁麻利地卷到嘴里,丢掉瓜子壳。
“看什么看,没得还不让人嗑瓜子吧……”她不满地说道,心想,这又不关她的事。
本来大过节的就应该大吃特吃,她婆婆好不容易舍得花了钱买了点瓜子点心回来招待女儿女婿,她这个当媳妇的平日里劳苦功高,可不得趁机多吃一点?
向翠柳闻言,也从点心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谁看你了,我是想说,你瓜子壳沾在嘴巴边上了,跟个媒婆似的。”
两姑嫂旁若无人地嗑瓜子,倒也将凝滞了好一会儿的严肃气氛给嗑缓和了,这心态连向遥都觉得很不错。
零食跟热闹确实是更搭配哦!要是有辣条就更好了!
向明倚靠在门框上,嘴里吊儿郎当地叼了一根小竹签儿,偏过头问道:“没读书了?”
向遥愣了一下,才伸出食指指了指自己:“问我?”
话刚说出口,她就笑了,瞧这话说的,全家近期成为辍学儿童的,不是她还能有谁?
不过她爹死后,向明匆匆来回,后头就没有回来过,想来也是才知道这事儿,或者说,是才有机会问她这事儿。
她点点头:“是啊,我这根野草,没有爹娘撑腰,可不就没书读了嘛。”
她说这话声音不小,大家的目光从向春那边齐齐挪到了向遥身上。
张菊花眼睛一瞪:“咱家穷得叮当响,你们还想人人都读书呢,真是做大梦。”
“你爹都已经走了,家里也少了进账,是想让我们都饿死还是怎么着!”
向明歪了歪嘴角,并不理她,问向遥:“怎么样,还想读书不?”
向遥笑:“明哥看着像是赚了大钱。”
向明嘴里的小竹签往上翘了翘:“钱是没赚着,但你要是真想读,哥给你去借。只差半年了,你成绩好,不读可惜。”
这回张菊花还没说话,周爱华先忍不住了:“阿明,你能上哪儿借钱,这借来的钱,总是要还的呀,家里……情况你也晓得……”
她不是指张菊花有没有钱,张菊花有,大家都清楚。但张菊花捂死了不肯出,那向明要是真借了钱,还不得她跟向粮生还。
可他们两口子又哪里来的钱?
就算有,向遥又不是她女儿,她也舍不得出啊!
向明瞥了一眼他娘:“放心,我有本事借,自然以后有本事还。”
如果说向遥此前只是对向明这个头一次见面的堂哥很有好感,觉得他简直是向家人里的一股清流,那么现在,她心胸震颤,感触已然完全不一样了。
向明不是她爹,不是她娘,再怎么说,也不过是隔了一房的堂亲,可他却用如此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那么令人震惊的话。
看啊,连周爱华都觉得他儿子简直是脑子有病。
可向明还真就不管其他人的看法,继续问向遥:“读不?你不用考虑其他,想读就跟我说。”
向遥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无奈地笑了笑:“算了吧,不读了,谢谢明哥。”
向明微微挑眉,认真打量了一下向遥。
最终,他还是掩下诧异,点了点头:“也行。”
向遥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太多在学校读书的必要,一来,她没穿来之前,实在是读了太多年的书了,想好好休息一下,不做知识的奴隶。
二来么,她对这个时代也多少了解一些,现在学校里的课程十分松散,并且由于读完高中之后,除了工农兵大学,学生们也并没有一个继续上升的渠道,所以无论是老师还是学生,对学习知识一事,并不多么看重。
就算是认真学,到了恢复高考的时候,那考题也未必就跟现在学的东西有多么强的关系。
向遥不是不想读书,但她不想浪费时间。正因为如此,又何必浪费向明的钱呢?
就算是借,那也是要用情分和面子去填补的。
犯不着如此。
她自己也有钱。
所以,尽管向明问了,她也在权衡之后,还是拒绝了。
刘小兰见向遥竟然拒绝了向明的好意,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得意。
向明这个混不吝的侄子,一向在家里也总是一副谁也不鸟的模样,咋就对向遥这么小丫头这么好?
不过就算再好又怎么样,这两兄妹现在以及以后,也都是泥腿子而已,就算向明真学出师了,那也不过就是个木匠,算得了什么。
但她还是习惯性地摆出一副哀叹的姿态:“哎呀,阿明就是对小春和遥遥好,咋就没对咱家秀秀这么好哩?”
她看着向明,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以后秀秀可是有出息的,你当哥哥的,现在还不对她好一点,以后可别指望着妹妹扶持你嘞!”
向明吐出嘴里的小竹签,呲着牙:“这就不劳烦婶子操心了,我向明就是一根草,经不起秀秀提携。”
刘小兰就见不得他这一副不求人的样子,心说你小子现在就嘴硬吧,等以后求上门来,有了你今天这句话,就别怪自家不客气了。
说话间,向春直起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将钢笔笔盖旋好,朝着门外的天光吹了吹。
向明不再搭理刘小兰,问道:“姐,写好了?”
向春点点头:“写好了。”
其他人有觉得这种行为丢人的,有觉得十分不理解的,也有纯粹就是看热闹的,但都影响不了向春。
她垂着眸子看着自己写下的“保证书”,深吸了一口气,将之摆在吕平的面前。
吕平低着头去看,其他近处的人也勾着脑袋看。张菊花不识字,急得抓耳挠腮,忍不住抓着女儿问道:“这写的啥?咋没人念一念?”
向银柳也不怎么识字,但她从来都不显露出来,喊道:“丽丽,你大姐写的啥呢?这么一堆跟小虾米一样,我如今眼神不好,看不清,你给说说?”
向丽丽还真以为她大姑眼神不好,十分贴心地钻到前面,一双明亮的眸子往纸上一睃,就扭头说道:
“大姑,我姐写了好多哩,说是回了吕家,大姐夫的钱以后都要交给我姐保管,还让我大姐夫跟家里说,他们要分家……”
“什么?分家?”
张菊花一直竖着耳朵听,听到这个词儿,整个人都差点跳了起来,赶紧说道:
“分什么家,你可真是会想,家里老人都在竟然还想分家,这传出去人家都得说咱们老向家没教好人!”
向春理也不理张菊花,她现在是明白了,她这个奶奶根本就不偏向她。
在张菊花的眼里,吕平这个孙女婿的重要性,远比她这个所谓的赔钱货要大的多。
哪怕明明对方是外人,而她才是嫡亲的孙女,也一点都不妨碍她的偏心。
因为,她不分里外,只看男女,呵呵。
“吕平,你觉得如何?”她冷静地问道。
那张纸上所写的并不止向丽丽提到的,吕平每看一条,脸色就苍白一分,看到最后,他已经整个人都摇摇欲坠了。
但他一抬头,先是看到向春脸上的漠然,紧接着又看到向明似笑非笑的脸色,心脏一阵紧缩,在重重压力下,他咽了咽口水,最终还是沉重地点下了头。
“好,”他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十分嘶哑,“我都答应。”
向春:“那签字,画押。”
吕平一令一动,已经没有了一点反抗的心思。
“啪啪啪——”
鼓掌的声音响彻整个堂屋,又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当然,大部分人看着眼睛含笑的向遥,心里想的都是“这真是个搅家精!”
向遥可不管她亲爱的家人们都是怎么想的,她一边鼓掌,一边高兴地说道:
“来来来,让我们恭喜一下大姐,不仅成功逃脱苦海,还成了最具勇气、最飒气的女人!太厉害了!太酷了!”
向春抿了抿唇,没能忍住,轻轻地笑了。
是啊,她多么有勇气,多么厉害呀!
真的很庆幸今天是中秋节,回了娘家,也庆幸在吕平最后一次向她动手的时候,遇见了这个行事跳脱的堂妹。
她无比地感激,无比地庆幸。
“我和吕平今晚就不在家里吃晚饭了。”向春高高扬着头,环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了向遥身上,“下次我专门找个时间,请遥遥和阿明吃饭。”
向遥像招财猫一样挥挥手:“好呀,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要吃肉哦!”
向春点头:“嗯!吃肉!”
向明斜了斜嘴角,站直了身体:“天色还早,走吧,送你和大姐夫回去。”
吕平刚在心里想着总算能逃离这地狱一样的地方了,没想到下一刻就听到了向明的话,身子不由得又僵了僵。
他想回家!
但不想向明跟着他一起回家!
这杀神还不一定能干出什么事情呢!
向明看出了他的僵硬,笑道:“放心,大姐夫,我不会乱来的,毕竟你都做了保证,不是吗?”
言下之意,要是吕平违反了保证,他可不能保证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吕平当然听懂了,他甚至从对方刻意落了重音的“大姐夫”称呼上,也感受到了浓浓的威胁。
但最终,她也只能勉强笑了一下,扯疼了青紫的嘴角,“嘶”了一声:“对,对对,是的。”
向遥插嘴道:“放心吧明哥,咱大姐夫是个听得懂人话的人,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向明哼笑:“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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