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沌沌，朦朦胧胧，陷入昏迷的何元息又被五百年前的梦魇缠绕。
“你为何要害我。”
梦中他在问，并无疾声厉色，也非步步紧逼，反而是悲天悯人的神色，在看一个不可救药的可怜虫。
何元息最讨厌他这样的眼神。高高在上的气运之子怎么能与一个平凡修仙者感同身受？
“这世道本就是你争我夺，各为己利，哪来害你一说！”何元息的剑指向了他。
“若你非要问为什么……阮沧行，是我恨你！”
阮沧行目光一顿，似乎有些意外，缓缓道：“我似乎并未与你结仇。”
“蠢货！自然是因为我嫉妒你。”
凡人皆有七情六欲，嫉妒也不过是其中一点，何元息逃不过欲念的桎梏，这是他的心魔，也是他最致命的弱点。
邪念侵袭，何元息要入魔了。
也许他还剩有最后的清醒，后悔为何意念不定被魔趁虚而入，他妄图从泥沼中爬出来获取最后一线生机，可当看见阮沧行手中周玄剑时，心魔再难压制，最后一丝理智也被吞噬。
下一刻，周玄剑穿过何元息的心脏，阮沧行毫不留情，入了魔就是殊途。
何元息在痛苦中死去，死却不入万世轮回，更窥见了天机。浑浑噩噩五百年，天道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亲吻……奖励……机缘……
耳边那道不知从何而来的奇怪话语，再一次回荡在昏迷的何元息的梦境之中，他猜不透天道的意思。在困惑不解中，何元息缓缓睁开了眼。
然而眼前人却又是他。
“阮沧行。”
“何……朝。”
*
林溪幽谷，鸟语花香，一片郁郁葱葱的春日光景，如世外桃源。
小须弥天是上古之神陨落后所遗留的秘境，所以千百年来灵力充沛不息，到处都是何元息不曾见过的奇花异果，就连溪流中最不起眼的卵石，其中蕴含的灵气也抵得过外界一箱灵石。
若在此中修炼，再加之先圣秘籍，必有大突破，想到连阮沧行都能从分神前期一跃至后期，也许他一夜之间就能从未炼气到筑基。
醒来的何元息看见这光景，心中兴奋不已，可一瞥身旁还有个神色淡漠的阮沧行，便冷静了一半。秘籍若被阮沧行获得，他可就功亏一篑了。
于是何元息先装作一派不知，只怯怯地问他：“仙尊，这儿是何处？”
阮沧行的目光移了过来，和梦中的眼神如出一辙，看得何元息也恍惚了一瞬。
“看来祁灵峰的法阵连接了此处秘境的入口，所以我等在修复法阵时才会被卷入其中。”
“仙尊，那我们可有回去的法子？”
阮沧行道：“一切得看造化。”
他这话说的确实不错。进入秘境是机缘，能出秘境则是靠运气，修仙界中更不乏一辈子被困秘境之人。
可何元息知道，他们一定能出去。
“天色已晚，先寻处地方歇息。”阮沧行望着不远处的山脚，秘境古林深不可测，也许即将到来的夜晚危险重重。
夕日欲颓，倦鸟归林。随着夜幕降临，山林随之笼罩上了一层晦暗凄楚的色彩，隐隐传来的野兽低鸣给何元息带来了巨大的不安，他紧紧跟在阮沧行身后，警惕地防备四周，直到阮沧行寻到了一处无野兽踏足痕迹的山洞，何元息才稍稍放下心来。
入夜，气温骤降。白日的世外桃源褪去和煦面孔，黑夜浓稠，山风哭号。何元息冻得蜷缩在角落，他身上的暖灵石在卷入秘境时就已遗失，单薄衣衫挨不住这冷意，身旁又没带火折子，更生不了火取暖。
何元息心中抱怨，阮沧行一身法力竟也不为他施展一点，燃个火堆就成了，也不需要他多费力气，真是小气。
忽地肩上一重，一件白色外衫披在了何元息肩头。
“何朝。”阮沧行出了声。
何元息抓住他的衣衫，沉默地接下了他的好意：“怎么了，仙尊？”
“秘境之中有禁制，我的修为被压制，现在与你无异。”
“什么？！”何元息大惊，透过夜明珠的黯淡绿光，却也只看得见阮沧行波澜不惊的神色。
阮沧行法力被压制，那他们还怎么出去！
“仙尊，可有办法？这禁制改如何去解开？”
阮沧行摇摇头，“未登飞升之阶，我等终究还是凡人，哪怕这位上古神明留下的是九牛一毛的神力，还是抵不过分毫。”
看来你也不过如此。何元息暗想。
阮沧行被压制，二人出秘境成了难题，可也并非全无好处，既然他现在的修为与何元息无异，那寻到秘境中的古籍之时，何元息也是有机会而得之了。
如此一来，何元息心中畅快许多，也不管阮沧行在沉思什么，心安理得地裹着阮沧行的外衫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踏实，总有股淡淡的气息萦绕，给予莫名的心安。何元息睡得香甜，连冷硬的地面也柔软许多，留存下些许温度。
直到阮沧行的声音又响起。
“何朝，醒醒。”
何元息睡眼惺忪，迷迷糊糊间，被一双手从地上拉起，又跌入熟悉的怀抱，他倚靠其中，耳朵紧贴的胸膛之下，是清晰的心跳声。
“有妖兽。”
何元息瞬间惊醒。他才发觉自己被阮沧行半抱怀中，而漆黑的洞口处，隐隐约约可见一巨兽轮廓，随着脚步的震动，传来一声低沉的嘶吼，呼啸风袭来，似乎已将血盆大口张开。
“气息强悍，是高阶妖兽。”
何元息心一凉。一个尚未炼气，一个修为被压制，前有危险，后无退路，不就是死路一条？这算什么机缘！
“别怕，”阮沧行按了按何元息的肩，轻声安抚，“修为虽被压制，可周玄剑仍在。你拿好夜明珠，躲在我的身后别动。”
说罢，提剑而起。
何元息当即举起夜明珠，为阮沧行照亮一点明光。幽幽绿光所至，一只锋利兽爪重重扑来，阮沧行侧身躲过，冷白刀光苍然一闪，周玄剑已深深钉入巨兽掌心，阮沧行又抽出剑身，顿时鲜血飞溅。
妖兽似乎极为痛苦，山洞内瞬间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哀嚎。何元息一手捂住耳朵连连后退，阮沧行抓住了他的手腕。
“走。”
趁鲜血气味弥漫，妖兽分神之际，阮沧行带着何元息迅速绕开逃出洞口。他们步伐不敢怠慢，高阶妖兽被惹怒后，定会追踪而来。
林鸟惊飞，当头无月色，前路伸手不见五指，身后妖兽的怒吼响彻天际。何元息跑得气喘吁吁，这哪是机缘？分明就是劫难！屋漏偏逢连夜雨，半路脚下一滑，何元息踩了个空，一个跟头摔进隐藏在某处的坑洞里头，所幸坑洞不算深，最后落地时还有个好心垫背的。
妖兽似乎停下了追逐，不再见踪影。
“仙尊，你还好吗？”何元息问道，他看不见身下阮沧行的脸，只听见他故作镇定的声音。
“无事。”
何元息慢悠悠站了身，“这儿又是何处？”
阮沧行拂去衣角灰尘，扫了一眼四周，此地晶石闪耀如白昼，用不上夜明珠，而这晶石看起来是蕴含灵力，阮沧行的手刚一触摸，尚在剑鞘的周玄剑就震动起来，如久旱逢甘霖般，渴望出鞘与主人共修炼。
“看起来这里是一处灵石矿，且灵力充沛。何朝，你虽未入炼气，倒不妨一试，或许能有所突破。”
听他一言，何元息端坐入定，闭目凝神。他从未体验过这般的绝佳环境，不必劳神费心苦苦寻求突破，只需如寻常运转修炼功法，将周遭源源不断的灵力引入体内，汇聚到丹田处，再转化为修为。
“呃——”何元息细汗冒出额头，灵力剧烈波动，体内血脉也似在翻涌，忽地，如尘封多年的枷锁被打开，何元息只觉体内真气流转，畅通无阻，带来前所未有的奇异感觉。
境界突升，已至炼气。
何元息睁开了眼，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激动地看着阮沧行：“仙尊，我入炼气了！”
他前世修炼多年，一点一滴才攀至的炼气期，竟在一夜之间就能达到，努力修行如何能与今日气运机缘相比，原来被天道眷顾是这般滋味。
何元息又骤然想起跌入秘境前所听见的那一番话，福至心灵般领悟到了些什么，他自信这是天道之语，无上剑道的秘境，乃至周玄剑，这一切属于阮沧行的机缘，都将归他所有！至于天道所言的二十三个“亲吻”……
“！”
难道是——
何元息脸颊滚烫，染上绯红颜色。不会是、不会是指那一晚吧？好像那阮沧行确实一直在……何元息仓促别过了脸，咬着下唇不敢再看对面的人。
他不信，兴许只是听错了。何元息自欺欺人地想着，浑然未察觉身旁阮沧行的神色，这位向来清冷如冰的仙尊，唇角却勾起一抹戏谑意味。
*
既然何元息能在小须弥天中突破境界，看来这上古神明留下的禁制也只是对高阶修士起效，欲探求秘境的奥秘，还是遥遥无期。
灵石晶矿更有深处，二人调息修整一番，便又继续前行。
此地寂静非常，偶有细细水流声，大概地底某处还有条暗河。至于活物，自进入晶矿坑洞以来未有见过，这可不是好兆头，二人皆谨慎起来。然而走了大半的路，矿洞不见尽头，也不知外头是否已经天明。
何元息疲惫不堪，虽身处灵气充盈之地，可提升境界之时亦耗费了他不少精力，这夜也不曾睡个完整的觉，早困得眼皮相贴，一个不留神，头便撞上了前面阮沧行的背。
阮沧行停下了脚步。
“暗河就在附近。”
潺潺水流声近在耳畔，就连昏昏欲睡的何元息也听得清晰，而一股涌动的灵力，也随之扑面而来，这与晶石矿中的灵力不同，是一股更纯粹、更强悍的力量，其中更夹杂着一丝微弱而又凌厉的剑气。
似有所感，烙印在记忆中的“无上剑道”四字，再度浮现在眼前，疲倦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复加的兴奋，偏偏何元息还须极力忍耐，生怕阮沧行看出异常。
与此同时，羽睫微动，阮沧行低垂的目光中隐藏下意味不明的情绪。
“走吧，去看看。”
果然，不出十步，丛生的晶石照耀下，一条璀璨如星河的地下暗水映入眼帘。水波泛出五彩斑斓色，河底明晰可见，无鱼无蜉蝣，生长的是散发出冰蓝色荧光的水草，宛如飘浮水中的萤火虫，奇异又美妙。
何元息被吸引，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子，伸出的手指尚未触及水面，却被阮沧行一把拉回：“小心，这儿有幻术。”
“幻术？这些都是假的吗。”
“不，你所见的都是真实景象，只是你若碰了这河水，就不一定了。”
何元息问他：“仙尊为何这样说？”
“河中水草叫幽冥草，会招致幻觉，诱人入水。”
一听这话，何元息匆匆收回了手，又离暗河远了几尺。
他们沿着暗河又走了一段路，河中幽冥草逐渐旺盛，而那股夹杂着森然剑意的灵力亦更加强烈，如烈焰不断喷薄。
直到绵长暗河突然变得宽阔，水中密密麻麻的幽冥草之间盘凸起一条条根系，从水下这些错综复杂的根系缓缓往上望去，粗壮枝干，青蓝茂叶，一棵参天大树矗立在晶石矿洞之中，巨大的灵力由此溢出，滋养着四围的一切。
何元息愣怔在原地，他呆呆地望着，似乎听见了一声乖怯的呢喃，来自树的深处。
轻轻地，柔柔地。
喊他：“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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