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往下,峭石林立。偌大的魔涂山混杂在白茫茫的晚间夜气中,显得狰狞可怕。
姚姯旁若无人地踏进山门。
早有魔君本人在门口亲迎,万千魔众聚成一团,兴致冲冲地围观这位远道而来的神君大人。
姚姯此神,本来早就超脱于世间,大半的时间都用于闭关,几乎不在世间游历。一众的小辈只能从各种外传传说中听闻她的姓名,知晓她的事迹。
如今此等人物亲临魔族,怪不得连魔君都要亲自相接。
魔君邰弘深躬了躬身,立在三间雕梁画栋的大殿前,对姚姯拜道:“恭迎神君亲临。”
身后一群侍从跪了满地。
彼时的魔族对神族还是有许多敬畏,尤其是邰弘深这一代魔君,本来就从骨子里胆小慎微,畏惧神族。
若不是后来魔煞王出事,神族和魔族也会相安无恙至少千年。
姚姯挥了挥手,免了他们的礼数,示意他们起来。
几个魔族少主少君回来当下也收敛了脾气,好声好气地叫了一声“父君”,又同他问好。
魔君一一回了。
邰晟最后一个走出来,表情淡淡,只行了礼,象征性喊了声:“魔君。”就低下了头,转身离开。
邰弘深也没多说什么,权当没有这个儿子一般。
姚姯皱了皱眉,想跟上去,被邰弘深殷勤地拦下,面带关心地问:“神君除尸鬼之时可是受了伤?吾宫中有上好的伤药……”他看向身后,一众侍从拿着锦盘接踵而来。
几位魔族少主少君也欣喜地拱上前,要迎姚姯入殿。
姚姯推脱不得,只好跟着他们一路往前。
进了殿中,早就准备好的魔医涌上前,要帮姚姯治伤。
姚姯坐于上座,微微笑了笑,婉拒道:“不用了,此等小伤,再歇息一会儿就自动长好了。”
魔医们没见过这等恢复速度,纷纷感叹:“神君不愧为天人……”
魔君坐在下首,陪着笑了笑,摆了摆手让魔医们下去。
此时殿中仅剩姚姯、他以及他一众的儿子女儿们。
邰弘深搓了搓手,看向上座的姚姯,多次欲言又止。
姚姯心系在邰晟身上,也没工夫与他瞎侃,便问:“魔君有话不如直说?”
“是这样……”邰弘深瞥了几眼自己的子女,扬了扬手要他们到跟前来。
几个少君少主虽有疑惑,到底也都听话懂事地凑了过来。
“神君您看,吾这几个孽障们也都到了拜师学艺的年龄,无奈,魔涂山不比魔族其他地方,尚未有这样好的资源。吾又怕荒废了他们的流年,因而有个不情之请……”
邰弘深话还没说完,姚姯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
“你想要我收他们为徒?”她理了理沾血的衣袍,上面的草木香清晰可闻。
邰晟当时给她敷药时紧张的表情尚历历在目。
“吾也知道如此要求自然是为难神君,所以神君有什么吩咐,只要吾可以满足,必然倾尽全力配合神君……”
姚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想起从前也有过这样一出,不过当时是魔君亲自带了孩子到神门拜见的她,她也不好推脱才接下。
当时的那些少君少主,都被她随机安排到六门之中去了,实则也不是由她管束的,最终那些人的结果,她也未知好坏。
而邰晟……
姚姯是后来看了绀珠才知晓,当年的他并不受宠,自然魔君也不会为他考虑。他本来压根就没有机会拜师,是他自己从魔涂山千里迢迢跋涉到神宫,跪求了七日七夜,才从外门师尊那里得到的入外门的机会。
后来……神意门出意外,有人栽赃嫁祸于他,是姚姯自己,亲自把他驱逐了……
想到这里,姚姯心疼又难堪。她当时不爱管事,对他也是真坏啊。
而现在……既然知道千年后就是魔煞王起势,在此之前,她势必要聚集四界之力。
彼时,魔界助的是魔煞王一党,直到邰晟开创魔骨窟,捉拿魔煞残党,才将局势逆转。如今,姚姯便要魔界一开始就在她的控制之下。
“收徒之事自然好说,只是魔君大人,我丑化说在前头,神族特训不比在魔族随心所欲。您真的忍心自己的儿女到神族受苦吗?”姚姯挑眉看向邰弘深。
“这是自然!”邰弘深见此事有谱,欢喜还来不及,“啪啪”地拍了自己的几个儿子的脑门几下,乐的正憨:“您瞧,这几个娃皮都厚实,打不坏的,您随便教育。”
“我听闻,魔君不止这些子女?那其他子女,魔君如何打算?”姚姯抬眸看过来,眼神锐利。
“其他?”邰弘深有些心虚,“其他子女都不受宠,将来也不会继承大统,就不必学了吧?白的浪费神君心思。”
姚姯的手指在案上敲了敲:“我这人,做事讲究公正公允,是没有魔君这般厚此薄彼的道理的。”
“是……是……是……”邰弘深听出来姚姯是在讥讽他,连忙改口:“吾断不会坏了神君名声。如是神君愿意,吾自然是希望神君将几个孩子一视同仁,好好教导。”
姚姯嗤笑了一下:“魔君倒是乐得清闲,殊不知,连自己的孩子都带不好。别家都是兄友弟恭,唯有你家,是做弟弟的要孝敬大家。一个不好,便是要挨骂讨打。我本以为他们都是小孩子心性,谁知,身份尊卑这道理,竟然还是魔君教导的。”
邰弘深手指揪着衣衫,知道了她在暗示邰晟的事情,想是在不周山被她见识到了兄弟几人欺辱邰晟。
本来他是觉得无伤大雅的,只是这丢脸丢到了神门,又被姚姯耻笑了一通,自然有些挂不住脸。
他怒扇了几个儿子一巴掌,将几人打的脸蛋红肿,嘴唇出血。
几个少主哪里见过这个,当下哭的滔天震地。
姚姯瞥了下面的几人一眼,少主们哭的凄惨,可是无人相护,几个少君不敢吭声地往后又退了几步,似乎是畏惧了她这个传闻中的“神君”了。
姚姯转过头,漫不经心问:“你们还想跟着我学吗?”
邰弘深也不敢同她撕破脸,只得道:“是吾教子无方,让神君见笑了。学自然是要学的,便是神君要惩戒他们,也使得!”
“我问的不是你。”
姚姯的眼神紧盯着台下的几个少年。
“谨遵……师尊教导。”哭哭啼啼的少年们虽然憎恨,但还分得清轻重。
他们的爹如此屈尊为他们求来的机会,他们自然不能放弃。
姚姯看了眼对她又怕又恨的少年们,笑了笑:“如此,便好。”
……
顺着青黄的小路而走,不用侍从引路,姚姯就找到了那偏冷的小院。
原来之前这个时候,邰晟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姚姯收敛了表情,轻轻敲了敲门。
邰晟本来坐于桌案前,拿着破旧的文房四宝执笔题字,却魂不守舍着。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他在想,姚姯神君,真的是对自己有意吗?
可是自己有什么吸引她的呢?长相吗?
除了美貌,他一无所有。
但……姚姯神君当真是这样肤浅的人吗?
他喃喃自语着,殊不知已经不自主出了声。
“显然,她是的……”一道清冽的女声笑意盈盈地回答了他。
邰晟慌乱地站起身,看向来人,面色泛红:“你……你怎么来了?”
姚姯敲门许久,见无人来开,又从侍从处打探,知道他就在里面,自然就自己进来了。
她笑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在画画?”就要走过来看他纸张上的画作。
他手忙脚乱地将画纸卷起来,板起脸看向她:“从来不知,姚姯神君是如此不知礼数之人。”
姚姯脚步暂停,也不屑于看他纸上的东西,反而无辜地站在原处:“我从来不知,对自己的弟子也要知礼数和分寸。你这样未免太见外了些。”
“你……”他憋了半天,憋通红了脸,只憋出一句:“你胡说什么!谁是你弟子?”
他怎么可能能有资格做姚姯神君的弟子……
“我没胡说,你爹把你送给我了。”姚姯摊摊手,走过去递给他一卷正式的文书。
邰晟眼神迷离地四处飘,接过文书却不敢看。
姚姯的话有太多歧义,他的情绪瞬间翻涌,不是很能承受。
姚姯笑了笑,握住他的手,一同打开文件。
邰晟心猿意马,竟然被她得了手。
手上的温度轻柔温暖,邰晟顺着她的动作看去,纸上的字迹跃然入目。
这是魔君下令子女求学的正式文件,论理是不可能有邰晟的名字的。
可是如今,他的名字赫然在列。
邰晟颤抖着手看向姚姯:“你……”
他当然知道这份文函的意义。
允许他和一众嫡子嫡女一同求学拜师,这意味着,魔君从此正式认可他了。
他也就是名正言顺的魔族少主了。
这都是姚姯为他争取来的。
这么多年的劣名,一朝洗白了。
一向清冷、不苟言笑的少年喉间滚动,呼吸都带着哽咽。
他何德何能?
“你什么你?”姚姯见他发愣,有些好笑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往后要叫师尊……”
邰晟被她一番调戏,仓皇后退几步,耳根瞬间染红。声音带了些委屈和不知名的娇憨:“没有师尊是如此对待徒儿的……”
眼尾的红还未褪去,显然是感动坏了。
“你就已经默认是我徒儿了?”姚姯自然没有忽视他的表情,少年时的他还不像后来的他,什么心思都放在心里。这样也颇好,能让她好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然后翻着倍地疼他。
她眼中满是笑意:“都不矜持地欲拒还迎一下?”
“欲拒还迎不是这个意思!”邰晟咬了咬牙。
姚姯眼中笑意更甚:“意思是……你并不是欲拒还迎,只因你本人是喜欢我的,对吗?”
邰晟被她一通话激的浑身不畅,向来连浑话都没听过几句的少年哪里经得住这个,他支支吾吾半晌,终于忍无可忍把姚姯推出了门。
姚姯见状也不恼,反而觉得他这般恼羞成怒的样子怪可爱的。
她在门外敲了敲,见他不愿再来开,索性在门口说道:“你好好休息,明日启程,你随我回神意门,我会亲自教导你。”
邰晟手撑在滚烫的两颊,等了许久,没有再听到门外的动静,这才小心翼翼地站起身。
他拿出房里珍藏许久的伤药,方才看到她手臂上的伤口尚未诊治,铺的还都是先前他给敷上去的草药,当下有些不解。
魔君那里,连些好药都没有给她吗?他这里的药,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邰晟做好了心理准备,长呼了一口气,努力忽视自己跳得飞快的心脏。
打开门,门外却已经空无一人。
姚姯已经离开。
他收起轻微失落的情绪,慢吞吞回到桌案前。
那张被他仓促卷起来的画作被风一吹就自动打开了。
画上是一名亭亭而立的女子,提剑的姿态端丽,容貌秀美。她眉目凌厉,周身神光乍现,手持神剑的模样风华绝代。她的眼神正回头看向画卷这方,一顾仿佛便能倾城。
正是姚姯。
那张间隔了许久,没能题上字的画,终究还是被暂且收藏搁置起来。
邰晟又轻手轻脚地再次打开文函,确认了许多遍,上面确乎有他自己的名字。这才抿唇半晌,渐渐露出一个惊艳绝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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