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陆瑛新得了一杆红木盘蛇枪。枪杆是百年红木制成,上面盘桓雕着一条巨蛇,顺着往上,至枪尖冒头。枪尖是柱状,尖端做成了吐信样,柱身蛇鳞微立,呈倒刺状,看着就让人不寒而栗。
他拿手里挽几个枪花,因在室内,动作收敛,不太尽兴。
存银刚好拿了账本,要去园子里找婆婆交差,便邀他同去。
“咱们这院子地方是宽敞,旁边却没什么绿的红的景看,到园子里去,枪风扫点叶儿花的,也漂亮。”
主要是人漂亮。
陆瑛很会长,既有陆将军的硬朗英气,又有陆夫人的俏丽姿容。金尊玉贵的长大,往边关雕琢三年,蜕变成了这副外有风流俊秀皮,内有凛然傲气骨的端方郎君样。
只是一开口就有欠欠的揶揄,“我跟你去,那你账本还看不看了?”
存银心虚上脸。他最近是会望着陆瑛发呆,觉得陆瑛长得更好看了点。
但他嘴硬得很,表示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你去不去?我要走了。”
陆瑛自然是跟上,“你约我,我当然去。”
府里的园子靠近公婆所居的正院,地方不算大,胜在东边引了一池活水,里面荷花开得好,放下去的鱼苗也都长得肥。
到天气热的时候,存银就常到这里吹风乘凉,先前还跟陆瑛一块儿钓过鱼,约着过阵子一起挖藕呢。
两人一起去给陆夫人见了礼,陆瑛给她显摆新枪,明里暗里的说他爹都没有。
存银给他俩倒上茶,听婆婆说:“哦,你这是准备拿去孝敬你爹的?”他就抿着嘴巴憋笑。
陆瑛说下次得了好东西一定孝敬。
新得的宝贝,他喜爱得很,牛饮似的灌下一杯茶,就起身道:“你们忙,我去耍耍。”
存银目光跟着他走了一道,陆瑛行至半途也回头看一眼。
这是成亲后养成的默契,总会瞧上一眼又一眼的,话没说,心就泡进了蜜罐里,甜得发腻。
他很克制的收回视线,等人收了茶具,就把账本算盘都摊开。
账本上他用朱笔做了标记,是他看出来的错处,里边另夹了纸,写上了整改方案。
陆家家业大,存银之前有过预想,真接触到时,还是被吓到了。
他引以为豪,努力经营的小裁缝铺在里面显得微不足道。薄薄一张契据与满满一大匣子的田产地契摆一块儿,让他狠狠自卑了半天,然后化作动力,努力学习。
现在学庶务,除却看账经营,还有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家里的奴仆、外面的伙计、庄上的农户,另外有府上的清客、大小两位陆将军的亲兵……
府内尚且如此,外面各府的人脉又更加复杂。
在婆婆看他批注的账本时,存银就拿了自己做的人物关系表默默温习背记。
这是一张巨大的亲缘网,东家与西家结亲,西家又与南家结亲,东家跟南家就是转角亲。各家还有嫡庶分支、又分直系旁支,几代下来,单是表面的关系就够存银头疼的。
他揉揉额角,耳畔鸟鸣压不过枪击风声,看过一房的人名,存银就侧头看向耍枪的陆瑛。
枪劲飒飒,势如奔马。
人影若游龙,衣袂蹁跹卷起落花残叶,飞散着点缀,将园内景观都衬得黯然失色。
好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将军。
存银看得心里又是喜欢又是泛酸,怎么没见陆瑛这么看他呢?
所以他狠狠再看一眼,就低头继续盯着拉拉杂杂的人名。
陆夫人让他去陆瑛那儿,“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你叫他停下歇歇,大热的天,仔细中了暑。”
存银听前半句时,客套话都到了嘴边。听了后半句,就乖乖顺顺应声好,拿了大丫鬟绣琴装好的酸梅汤,就离了亭子去找陆瑛。
赶巧,他来陆瑛就停下了,长枪往地上一砸,入土三分,直挺挺立着发出颤鸣。
陆瑛接了酸梅汤,喝着往凉亭那边看,他娘也走了,“你不跟过去?”
婆婆在,存银是没胆子自己跑过来的,即使这位婆婆大气不拘礼。
说起来好笑,刚成亲那会儿,存银一天没站规矩,都紧张不安。头一天闹再晚,都没出现新婚夜那种睡过头的情况,拿手指撑着眼皮都要爬起来。
最后还是陆夫人疲惫的说她早上想多睡会儿,才让存银红着一张脸回了房,此后再没积极站规矩,平日里相处就乖得很。
当时顾忌他脸皮薄,陆瑛自己笑过两回就算了,现在就总拿“怕婆婆”笑话他。
存银哼哼,“那你别隔三差五请我大哥吃酒!”
陆瑛自有道理:“我是带他熟悉京都酒楼。”
两人拌几句嘴,陆瑛还是绕回了原话题,问他账本交上去顺利不顺利。
存银会看账也会经营,只是家业大小有别,他不够自信,接手处理压力大,夜里梦话都要说一句“算不清账好难受”。
存银不知道,垂睫说:“娘让我来找你,叫你歇会儿,没说账本的事,就说不急着学。”
这就是没问题。
陆瑛放了心,便又有闲心跟存银逗趣,“这说明娘认为你跟我在一块儿才是头等大事。”
存银心里有成算,知道家里希望添个孩子,但他们现在还没有,说得直白令人尴尬,就装作不懂,接了他的话谈情说爱。
开口就酸溜溜的,“娘肯定是发现我分心看你,觉着留我坐那儿也是白留,所以打发我来找你,不像你——”
他眼睛虚虚往红木盘蛇枪上扫一眼,说:“得了新宝贝,都不瞧我一眼。”
陆瑛抓了他手就往自己头上脸上抹,汗津津的,身上丹枫色薄绸夏衫都有汗液浸透。
“那枪足有六七十斤重,不是耍给你看,我费这功夫?”
存银唬了一跳,没去拿枪称重,摸了条帕子出来给陆瑛擦汗,殷勤得很。
等陆瑛笑说一句“小没良心的”,他就把帕子塞陆瑛手里,让他自己去擦。
存银带他回院里冲澡,陆瑛走前把枪拿上,一身的汗味非要挨着存银挤着走,问他刚才看了没有。
他辛苦,存银不跟他嘴硬,说看了,词穷得用“好厉害好看好有劲”来回夸,陆瑛听了直笑。
冲澡收拾完,也到午饭的点。
陆将军知道陆瑛新得了红木盘蛇枪,来了兴致,想看看。
陆瑛知道他爹的性子,有些东西看着看着就没了。
因为不给看,这么大个人了,还被拉出去训。训的方式从单方面挨揍变成了切磋。
好好一个休沐日,果然就毁在了那柄枪上。
但存银心情还不错,他下午打盹儿时睡得浅,迷迷糊糊里,想到最近盯着陆瑛看的事。
因总被打趣,越显心虚没理,这会儿思绪神游,才发现陆瑛看了他,才会发现他看陆瑛。
开心了,心里酸气就没了,晚上还说给红木枪做套子。
剑有剑鞘,刀有刀鞘,枪没有鞘,就做个布的套着防尘。
陆瑛不要,“那还不如给我做个套子,盖着不让别人看。”
存银想明白这个,打趣就无效,朝他皱鼻子,“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顺着“你看我”“我看你”的拌几句嘴,存银问他红木枪是哪里得来的,谁家送的还是自己请人造的,他也记下,以后好还礼。
陆瑛跟他说完,仗着夜色浓,扔掉了脸皮,跟存银讲起荤话,说他还有一柄枪……
存银骂他不要脸,动手动脚时,硬气起来, “有什么了不起?我也有!”
然后跟他比了一晚武艺。
陆瑛上值期间,存银的日子也满。家里家外的,总有事情做。
又一天,存银跟婆婆逛首饰铺子时,看这里还有骰子卖,便想到陆瑛那一手出神入化的赌术,心里痒痒的。
之前陆瑛还写了厚厚的信件教他技巧,到现在他也不会摇骰子。
他过去问价,一听要十五两银子,就立刻打消念头。
小伙计说这是白玉做的,点数都用的红宝石,东西好,值价。
存银听了更不想要,万一他用力过猛,摇两下给撞碎了,那花十五两银子岂不是就听个响?这也太败家了。
只是这骰子实在好看,玉色莹润,他走开了还惦记,又往上看了两眼。心里想着,也许陆瑛从前败家的时候摇过这种玉做的骰子,回头问问他结不结实。
陆夫人看他痴愣愣的,叫他去拿几个玩。
店里掌柜和伙计跟着话捧话,说年轻小夫郎就是脸皮薄,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存银听得莫名,又不能接话说自己脸皮厚,就直接说他只是看看,并不想要。
但是大家笑得更和善了,还有一丝丝他十分熟悉的揶揄劲儿。
在婆婆二次开口催他去抓一把玩的时候,存银去拿了两颗。
一起结账时,存银才知道这漂亮骰子,居然是一颗十五两。
他将小小锦盒捧在手里,心肝儿都疼了!
等陆瑛回家,就发现存银在炕桌上,跟供祖宗似的供着两颗玉骰子。
这东西他熟悉,武将家属常送,取“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意思。等家里男人出外任时,若妻室不能跟随,就会送这个表达相思之意。
最早是文人间流行,慢慢传开,到现在文人的东西换了一波又一波,武将家属还是倾心买骰子。
因为闲来无事可以摇着玩,摇出的脆响,就是远方思念的声音。
陆瑛顿时心间一片柔情,脑中出现很多他还光棍时听过的炫耀话,想着他拿了这俩骰子,怎么都要去满城溜达个遍。
结果听见存银问他:“你玩过玉骰子吗?这东西结实吗?用力摇的话,会不会碎?我让才高给我找软一点的骰钟,他说你有。”
陆瑛眨了眨眼,理解了存银的意思,畅想落空还笑,“你买玉骰子当赌具?”
存银犹带心疼的跟陆瑛讲了今天逛首饰铺子的事。
婆婆让拿的,又不是他给银子,一直摆出心疼的架势未免不懂事,所以他硬是憋着回到房里,才捶了好一阵被子。
“我就不该多看它!”
陆瑛揉他头,“他们表情那么怪,你就没发现这骰子不是赌具?”
存银就是没想明白哪里怪,“可能觉得我买这个是败家子。”
从陆瑛嘴里得知这东西连赌具都算不上,存银的心更疼了。
但骰子不能退,也不能当。
不提陆家家底,就是他裁缝铺子每月的盈余,都不至于缺了两颗玉骰子钱。拿出去换钱,里子面子都没了。
存银合上盖子,塞给陆瑛,让他找个地方放远一点。
“我看着就难受。”
陆瑛把玉骰子拿出来,看了看成色,说不贵,让存银拿着盘。
“这骰子有层含义,你想明白了再给我吧。”
他这话给了明确指向,存银把骰子攥手心,挨着床边挪到陆瑛身侧,抱他胳膊甜甜笑,想要走捷径。
“你是说,这是送给夫君的礼物?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存银的精明机灵劲儿不在感情上,不论是亲情还是爱情,他总有些天然傻气,很好欺负。
而陆瑛也希望第一次收到骰子时,是存银知道含义送的,便不说。
存银跟他耍赖:“骰子是我买的,那里面的意思你当然要告诉我,这事儿我办一半,你办一半,咱们合起来就完整了。”
陆瑛铁面无情:“你想明白意思了,我给你买十个。”
存银捂着心口,痛心道:“你这个月不能拿太多银子,我等下就掏你小荷包……”
陆瑛看得心里软,说给他揉揉心口,实际是挠他痒痒,笑闹一阵,存银注意力转移,就不心疼银子了。
吃过饭,又沐浴洗漱,还在外头竹床上躺着乘了会儿凉,东拉西扯聊家常。
主要是陆瑛跟存银讲京都各家的八卦,辅助他熟记关系表里的人名。
再回房中睡觉,两人没闹,呼吸缓缓变得沉稳。
存银在快要睡着时,靠着超强的意志力将自己叫醒,在陆瑛差点儿要睡着的时候,轻轻问:“陆瑛,那骰子是什么意思?”
陆瑛一听就睁眼了,两人在黑夜里艰难对视,存银默默闭上眼睛,想装作刚才是在说梦话,但陆瑛也轻轻问他:“存银,你睡得着吗?”
存银瓮声瓮气,“睡得着。”
陆瑛大手在他背上重抚,“你真是让人爱得很。”
装睡的存银弯了唇角,让陆瑛不要逗他笑,“我刚才喜意上头,险些把瞌睡弄醒。”
这下是陆瑛把瞌睡笑醒了。
他明日要上值,存银很后悔闹他,学着哄宝宝的样,给陆瑛拍背,让他快闭眼。
他这么努力的哄,陆瑛也就不反过来闹他了。
睡得晚,起得早,又很神奇的有精神。
存银跟他一道起来,让人去小厨房将昨晚放小瓦罐里煨着的米粥拿出来。
他起早,就会下厨做几个菜。陆瑛这期间也差不多晨练结束,过来刚好吃。
瓦罐煨粥热饭是以前在村里过日子时会用的法子,晚饭过后,灶里还有炭火余热,锅里虽闷着水,也觉得浪费。
那时他大哥往灶里放的是陶罐,煨点糙米粥都可香了。
只是陶罐易碎,买一个又是钱,所以家里倒宁愿浪费了灶里那点余温。
毕竟罐子那么小,一家人一人一口都吃不到。
已经好多年的事,存银都要忘记了,前阵子想起来,最近他们早上就常吃瓦罐煨粥,配几样小菜,两人能把一罐吃完。
送陆瑛出院门后,存银回房拿了骰子坐窗前想事情。
他有点想法,又抓不住,看才高八斗两个在院子里玩儿,便招手叫他们过来诈一诈。
他们二人都是陆瑛的书童,因陆瑛不喜读书又贪玩,这俩人愣是在挫折里磨练出一身本领,又当上了小厮。
存银先看才高,凶他:“你厉害得很,那玉骰子不是赌具,你知道却不告诉我,我让你给我弄个软骰钟,你还让我找你家少爷要,害我被他笑话!”
又看八斗:“你也厉害,看他装样,你不吭声。”
才高笑说:“等少爷告诉你,这才有意思嘛。”
八斗跟着笑:“就是,我们说出来算什么?”
存银说:“我偏要你们说,也不为难你们对我说,你们转个身,面对面的,互相说吧。”
他俩当这是惩罚,只觉有趣,半点儿没想到陆瑛会没告诉存银,对着笑一阵,又跑远几步,给存银现场做作而夸张的演了一场赠礼戏码。
那句诗文相对念出,存银还暗骂自己笨得很。
明明戏文里常听,到了自己跟前,却都忘了。
他再拿着这玉骰子看,心境就变了。
骰子装回锦盒里,也不想送给陆瑛。
一是昨天拿出来过,当时算没送出去,这时再送,差了意思。
二来呢,才高八斗演的那出戏码,也不太应景。让他想到了陆瑛父子去槐城时,京都家眷是不跟随的。
他叹口气,决定给陆瑛做个红豆米糕。
米糕做成骰子样,红豆蒸熟碾碎,再往上点缀。
这东西摆上桌,陆瑛就懂意思了。
想到就去做,这个糕点技术含量低,存银是熟练工,主料蒸上后,他两手空空的闲着,心里又嫌这个简陋。
围着厨房将现有的食材看了一圈儿,他决定用鱼来做。
显诚意,他去园子里自己钓了两条大鱼。
去鳞剖肚,片肉除骨,泡出血水后,细细剁了做鱼茸。
参考鱼圆的作法,用糕点模具套一下,压出方形。
点数精细,他用蔬菜汁调色染了,这里多次失败,第一碗成品出来,都已经过了午后。
存银拿食盒装上,这一碗鱼圆汤,加上红豆米糕,当个下午甜点也不错。
他还有话想迫不及待告诉陆瑛,拿花笺纸写了放进去。
陆瑛打开食盒,看见这两样小食,唇边眼底就漾开了笑。
花笺纸上,存银难得写了毛笔字,小巧娟秀的字形偏有倔强的笔锋。
——我舍不得你,所以你把这份思念吃掉吧。
各位读者老爷新年好!祝大家身体健康发大财,幸福平安福满门!
(本来想初一更新给大家拜年的,结果写完还是初二了qaq)
前段时间家里都轮着阳,加上杂事太多,没顾上更新,会趁着过年有空,再来写写番外,祝你们阅读愉快,笑口常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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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存银陆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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