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春雨一场暖。
八年前。
蔚城一中的辛丑年在一阵兵荒马乱中匆匆收尾,年后初七高二全年级就被抓来和高三共襄开学考这一盛事。
明德楼高二六班,班主任老郑推门进来就“哎呀——”一声,指着挂满羽绒服的玻璃墙问:“谁想出来的把衣服挂窗户上?摘下来摘下来,开学第一天多好的晨光啊?这都让你们挡住了。窗上的挂钩是谁粘的?”
大家都还犯着困,被老郑一顿输出,无形中已经怨气升天,七嘴八舌地说——
“太热了老师,谁知道下了几天雨,今天太阳这么大了。”
“对啊,我们这羽绒服又没多少地方收。刚我们政治老师也没说什么。”
“挂钩是以前实验班在这儿贴的,您要不找他们理论理论给清走?”
老郑卷起教案一挥:“行行行,人家实验班搬去高三楼里还不是因为你们太吵?我既然趁这个机会把你们抬到四楼来了,大家就得珍惜,尤其咱们班男生,别老跟那八班九班的小子们瞎混。”
下边人窃笑说:“他怎么不说七班?这么小心眼。”
学委问:“老师,这两节不是我们政治老师看吗?”
“自习课,谁看都一样。抓紧复习吧,明天都给我考个好成绩出来,本来上学期期末就太匆促成绩太难看,这回开学考校领导都重视着呢——”
有的同学眼神交换着怨气,有的人则塞上了耳塞开始沉浸式复习。
与此同时,文科组办公室里,秦叶恒杵在一边瞅着堆堆叠叠的资料书出神。
短发干练的中年女人进来,抬手抽了把他的肩头:“小子,都不知道找地方坐呀。”
“不敢不敢,您坐您坐。”秦叶恒赔笑着。
女人气定神闲地往他旁边的椅子上端坐下来,两手一叉说:“你这孩子,怎么想的呢。多少人宁愿放弃一门学得好的,都要选物化生,就为挤进实验班,没听过你这进了一班还要往出转的。”
秦叶恒说:“我也很痛定思痛的,老师。但是我化学和生物的分实在太难看了,上次期末因为生物,我在实验班都要吊车尾了。我真是痛定思痛了一寒假,才决定开这个口的。”
“化学生物不好看,你改学政治就一定好看了?往年文理分科那会儿,有多少学生因为一门两门差点火候,觉得文科简单就选了文呢?结果到了高二高三跟不上了吧,后悔都晚了。”
“您说的是,说到底担心的就是成绩。其实您看,我高一政治学得还成。寒假在家复习了复习,高二上的两本书也下功夫啃了两遍。年前找上次期末的政治试卷做了做,您不都帮我看了嘛。”
女人叹了口气,手里摆弄着直书“赵艳芹”的工牌,“你先坐吧,我抻着头也怪累的。”
片刻说:“我是看了,做得中规中矩吧。能用一寒假追到这个程度,挺难得了。要我说,你那生物要能拿出这个劲头来,八十九十不在话下,还是用心浮躁,没认真学。”
秦叶恒坐着小凳,两臂支在腿上,尴尬地点头附和,试探着问:“那这件事是——?”
“总得找领导不是?光咱们觉着学得还行也不顶事儿啊。领导也得考虑到影响,要是都像你这样,自学一门再突然说自己要转科,那一个年级不全乱套了?”
赵艳芹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你说说你,当时分实验班我好不容易把你送进去了,好在后来成绩上了上,没再后十名。你看看上次期末又原形毕露了,现在过完年又整这事儿,你婶子没脸呢。”
秦叶恒挠了挠鬓角说:“对不起,您费心了。”
赵艳芹“嗐”一声,才掏出张纸,说道:“我刚刚找主任,他问学生家长就没有能来报告一声的?哪有让学生自己来说的。我说这都是自家孩子,好说歹说才拿下。喏,申请单自己在这儿填了吧。”
秦叶恒如释重负地一笑,“诶”着接过。
“物、化、政——化学你也得好好下功夫了,要不是现在时兴物化绑定,真怕你连化学也丢了。”赵艳芹抿了口茶,问:“这组合咱们年级有六班七班两个,你是跟哪个班上呢?”
秦叶恒奋笔疾书着,故作诧异:“啊?我亲表婶在六班坐镇呢,我要是还舍近求远,不真成转着玩儿的了?再说,不把我放眼皮底下,婶婶能放心么?”
赵艳芹笑着戳了戳他脑壳,嗔怪:“小子,嘴还挺甜。”
秦叶恒抬腿刚要走时,赵老师叫住他问:“那什么,你跟高三姓徐的那姑娘怎么个事?”
“啊,没怎么回事,朋友,朋友。老师再见,有空来家吃饭!”男孩一溜烟地跑了,赵艳芹目送着这位要紧的亲戚,无奈地耸了耸肩。
中午在食堂,那位徐姑娘坐在秦叶恒身侧听了他复述,寻思半天后无语地说:“肯定是我爸打听的,我就说那天在电影院的人像他。”
秦叶恒叹为观止地挑了筷面条——她爸能凭一面直接人肉定位,甚至顺藤摸瓜到自己亲戚这儿,当个初中老师真够屈才了。
他继续说:“比起这个,我刚从文科组出来就碰见你前男友了。”
徐昭茹不淡定了,她不自然地挑了挑眉:“前男友,哪个来着?”
秦叶恒叹了口气,摇头晃脑地说:“你的纯情学弟——裴——杨——”
徐昭茹连忙拽住他,“祖宗,你小声点!”
“这一男一女,哪个班的?”两人还拉扯着,旁边传来一声居高临下的急喝。秦叶恒和徐昭茹一秒收手,惶恐地抬头一看——
某著名嘴大黑皮男,此刻咧着洁白的两排牙笑说:“这么心虚啊两位,远远看见你俩并排坐着对空气说话,以为播新闻联播呢。”
两人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说:“滚蛋。”
黑皮男滚后,徐昭茹问:“你俩碰见,怎么反应的。”
秦叶恒“嘁”了声,说:“本来就不熟,能怎么反应?我就礼貌性笑了笑,没想到人家装看不见,径直走了。”又补充:“以前你说你俩一靠近他就心跳加速浑身不自在,我还觉得这人没准高血压呢,现在收回这话,人家那血压低着呢。”
徐昭茹苦笑说:“低血压?低气压吧。你放过生物果然是个造福社会的选择。”
秦叶恒:“……”
“你别顾着笑,我可是转到他们六班去。人还没到,别因为你这孽缘就先把人家班的组合第一得罪了!徐大女侠,您干脆发扬发扬风格,和纯情弟复合得了,反正某些人还念念不忘那张小脸呢。”
“去,本人也是个有原则的女性。”徐昭茹叹了声,又换了副口气说,“我是觉得人长相、感觉都挺干净。不过话说回来,我能和裴杨谈下去也没冲着别的了。无论从性格还是相处方式,就是不合适,显而易见的对吧?”
秦叶恒也认真地问她:“我是能隐隐感觉,你当初和他确认关系就是因为刚上高三那会儿成绩下滑、心理压力大吧?”
徐昭茹低了低目光,点头,“说直白点就是想来稳稳心态的,后来走出那段瓶颈期了就……”
不必多说,两人心领神会。秦叶恒说:“你们分手也有段时间了。以后我去了他们班呢,但凡纯情弟心里有点没过来,放心,兄弟帮你把事后公关揽了。你呢就安心投入到剩下四个月的苦战里,我等着你金榜题名了,回来撑我的人脉呢。”
徐昭茹颇得意地扬了扬嘴角,又说:“无论如何,你学习是第一位的哈。尤其化学,我是不能经常给你开小灶了,再加把劲。”
秦叶恒挑着眉,表示“必须的”。饭碗说话间已经消灭殆尽,他收着碗筷起身,拍了拍徐女侠最后说:“能少熬夜还是少熬吧,走了。”
徐昭茹点点头,目送了一眼后也匆匆投身到自己的开学第一天去。
蔚城一中是早年县高中拆分出来的新学校,带着县中三分之一的规模迁到新城区,以第一中学命名,原址反而跟着改为二中;即使是各所中学年年扩招的当下,仍然维持着每届十三个班的规模。
——这些偏爱的背后是升学率的层层高压,上面、学校、年级,焦虑逐级而下,最后倒悬在这些十几岁少女少男的头顶,渗透他们生活的每刻每分。大家都熟稔于底气不足地喘口气,各自有开脱的理由。
至少秦叶恒今天还没坐下学多少的理由很客观,为转科的事跑了一早上,又要趁午休从这边四楼搬到明德楼四楼。
黑皮男踩着十二点半的午休铃推门而入时,秦叶恒正最后擦着课桌。
“你说不回宿舍真没回啊?”
黑皮男说:“说啥呢,晖哥什么时候跟你客套过?宝贝儿要转班,我岂有不来送送的理?”
秦叶恒苦笑:“哎,以后是听不到武侠小生邓智慧亲切的扑通话了。”
邓志晖比出一个“滚”的口型,走过来问:“都收拾好了?东西不老少吧。”
秦叶恒朝旁边的书包瞅了瞅,表示就这一个。
邓志晖耸耸肩,伸手挎过包说:“那走吧。你可真是,挥一挥衣袖来了,不带一片云彩走了。”
临走秦叶恒环望待了半天不到的新教室,目光最后落在门口的班级合影,笑了笑说:“886,我杀回老根据地了。”
高二高三教学楼是一样的配置,每层四间教室,唯独一班带着其备课组独占四楼。上学期末,高二一班搬去了高三四楼提前进入“百日倒计时”氛围,明德楼四楼一下空了,高二六班的老郑趁机搬迁上来,入驻实验班旧址。
两个男生斗着嘴皮下了这山上那山,一边踩着台阶三步并两步,一边隐约听见上方争执的动静。
“……姐求你,姐姐给你跪下了!”
秦叶恒两人面面相觑地在三楼止住脚步。
肢体拉扯的声音回荡在垂直贯通的空间内。
又听见口吻不客气的少年音:“裴莉莉,如果你妈我大伯娘还活着,看见你今天怀着肚子跑到这儿低三下四的德行,你猜她是大嘴巴抽我还是抽她自己!”
女人已经带了哭腔:“你也知道你姐姐是怀着孕低三下四地来求你啊。我是求着挖了你的心还是挖了你的肝?你亲爷爷病得下巴都合不上了你知道不知道!我是为了我自己吗?你一整个年关都躲在外头,我们家的脸要丢尽了!”
“亲爷爷?”少年乐了,“二姐,你亲妈是让他和他儿子活活逼得喝农药的。你自己从生下来让他们送到外边,七岁才进的家门。还有我肩上这个疤,也是他活生生烫出来的。他瘫到床上没有一个儿子愿意伺候他,现在死到临头,几个孙子残废的残废、进去的进去,这时候想起来我了?”
“就算这样那样,他都是到头儿的人了。就像你说的,儿子们再不管他,到了这一步不也要送他入土为安吗?你总不能让外人看着我们老裴家临了了连个能捧盆摔瓦的孙子都没有!”
“我们老裴家,老裴家还和你有什么关系?老裴家在你高中辍学第二天就被牵去换彩礼那会儿,已经把你卖了!到这会儿你还不明白吗,人人都在我这儿找过难堪,现在全家十几口人都扯着你当枪使呢。而且你真以为今天把我劝回去了,我在老头跟前一跪到他咽气就完事了么?咱们有三房叔伯三门姑爷,你小叔这些年在外边浪荡,我这个做儿子的一旦现了身,该他供养老头的那一份,那些人不连本带息地算到我头上——你以为我能横着走出裴家的门吗?”
良久无言。
女人长长叹了声后说:“一个两个,都欺负没娘的孩子吧。”
“姐,我送你。”少年一吐为快后,只是平复着语气,这样沉声说。
姐弟俩下了几步楼梯,就撞见立在下边的两个人。
邓志晖尴尬地瞅着好像没反应过来要避一避的秦叶恒,见他缓缓抬眼,对上前方那男生的目光。
裴杨错开与秦叶恒的对视,表情复杂。
裴莉莉挨着扶手走下来,与两人擦肩而过,停了一停,回头说:“不好意思同学,让你们见笑了。话不中听,就请别外传了。”说罢深深鞠了一躬。
他们手忙脚乱地扶起,邓志晖说:“不至于不至于,这是干什么。”
裴杨上前搀过他堂姐,小声说:“走吧。”又回头对他们说了声“抱歉。”
秦叶恒接过书包,对邓志晖说:“你也回吧,送到这儿就成。”
邓志晖点点头,转身去了。他们于是就此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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