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低头敛目，眼角余光却偷偷瞥向主位上的裴衍之，分明都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想看看这位新来的王君要如何应对这种明晃晃的挑衅。
偌大一个王府，要他们以裴衍之为尊，不服的人又何止叶染一个，只是在场众人无人敢像那样直言不讳地挑明此事。
毕竟这次敬茶兹事体大，为了顾全陛下和王爷的面子，众人即便心有不甘，也得暂且敛眉低首给王君三分颜面。
然而这位叶郎君素来得王爷宠爱，竟恃宠而骄、肆意妄为地把他们苦苦维持地体面撕得粉碎，让他们那些虚与委蛇的客套荡然无存。
曲云韶自幼受到世家贵族的阴私暗斗的影响，对后院内宅那套生存法则早就烂熟于心。这种如小孩嬉戏一般的浅薄伎俩也能唬得在场一些人惊慌失色，不禁暗自长叹：这些人纵是穿了锦衣华服，到底还是出身卑微，上不得台面。
反倒是本该颜面尽失的裴衍之，依旧岿然不动地坐在主位，眼中无波无澜地看着那挑衅他的叶郎君，面上也辨不出喜怒，让他琢磨不透。
被挑衅的当事人还未说话，反而是那位柔柔弱弱的徐郎君最先开了口：“叶染，你平日里仗着王爷宠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也就算了，今日怎的这般放肆，竟对王君无礼！”
叶染嗤笑凝眸，语锋如刃，“我无礼？说得好像你徐昭沅对他有多敬重一样。六郎说过近日诸事冗杂，为了让你安胎静养，这些事情都用不着参加。偏你今日要来这里露脸，不就是特意来告诉他，你非但为六郎诞下了长子，如今肚子里又揣着一个，你在这府中是如何地受宠？”
“你都耀武扬威到这个地步了，还差我说这一句不轻不重的话？”
裴衍之闻言眉头紧皱，这话实在是粗鄙不堪，不忍卒闻。徐郎君被这话激得气血翻涌，面色青紫交加，霍然起身时竟失了章法，踉跄间险些栽倒。
裴衍之怕他动了胎气，赶紧让丫鬟扶他坐下，劝道：“徐郎君如今身怀麟儿，万事当以胎息为重，莫要为旁人的只言片语伤了身体。”
裴衍之看了看脸色煞白、僵在原地的叶染，方才的气势已荡然无存。
他接着劝道：“素闻叶郎君陪伴王爷最久，也最得王爷的心。这通身的玉饰珠翠皆是金山银海堆砌而成，看来王爷也对你费了不少心思。只是今日徐郎君若是被你气出个好歹，伤了皇家血脉，那么这些用心不仅要化为云烟，你免不得还要受些皮肉之苦。”
想必叶染也想到了这一截，此时竟像个霜打的茄子一般，艳色退尽。裴衍之叹了口气：“叶郎君，为了我一个误入王府的外人而失了王爷的心，岂不是因小失大？”
刘嬷嬷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看着这场闹剧，就是想看看这位新来的王君要如何应对。没想到面对这种挑衅竟也能气定神闲。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贵妃娘娘当初没有看错人。只是这叶郎君实在是不成个体统，看来日后要严加管教了。
“我身子不好，太医嘱我要静心调养。今日诸位也都已行过敬茶礼，大家也算是见过了。依我看，日后的请安敬茶就免了吧，我们也都能落个清闲。府中的事务也还像先前那样，暂由白郎君打理，如何？”
裴衍之这话一出，刘嬷嬷第一个出来反对，还没等他说完便直接接过话头：“王君，您是王府的正君，不能坏了府中的规矩。而且府中日常还有诸多繁杂事务要处理，您怎能直接撒手不管交由白郎君处置？府中明明有正君在堂，却由府中郎君掌家，外头要是知道了免不得要嚼舌根，王爷怕是也要落个宠妾灭妻的名声。”
裴衍之不解：“刘嬷嬷，衍之尚未入府时，这楚王府也是运转如常。现在只是一切照旧，又岂有乱套一说？再说以王爷的名声就算没这个，又能有什么好名声？”
檐下风铃轻晃，搅碎一室僵持。刘嬷嬷被驳得面色铁青，喉间“你你你”几声，却寻不出更硬的由头。
余人见状，皆噤若寒蝉，唯恐殃及自身。唯有廊外一缕斜阳，懒懒爬过叶染苍白的脸。正当众人得到允准离去之际，叶郎君骤然发出了一声尖叫。
裴衍之闻声疾步近前查看，原是先前拦住叶染的两名家丁奉刘嬷嬷的命拉他去学规矩，叶染奋力抗拒，推搡之间不慎摔倒在地，极为狼狈。
徐郎君被丫鬟搀扶着走近一看，“扑哧”笑出了声，免不得奚落他几句：“非得在今天挑事儿，也是活该。刘嬷嬷说了，只有向王君敬了茶得了位分才是后院名正言顺的郎君，否则也就是一个侍候主子的仆人罢了。”
叶染坐在原上愤恨地看着他，“明明是你害我，是你挑唆我……”说着竟伸手要去抓徐郎君的衣摆。
不得不说这两位还真是不省心，裴衍之也是头疼，方才分明劝好了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又掐在了一起。也难怪先前秋露跟他抱怨，说这两位闹腾起来能把王府房顶给掀了。
“住手！”眼看着又要吵起来，听到这个声音两边都冷静起来。坐在地上的人眼中蓄满了泪，被人扶着的那个慌乱得不知所措。
本来抓着叶染的两位家丁也赶紧松手往后撤了几步。
“都在闹什么？”谢明璋厉声诘问，越过其他人直接走到叶染身边把人扶了起来，见他衣衫不整，形容狼狈，谢明璋脸上满是怒色。
“好大的胆子，谁准你们对他动手的？”谢明璋看到刘嬷嬷慌乱的神情，大概也猜出了七七八八，沉声道：“刘嬷嬷，之前府中没有王君，母妃派你到府中帮忙处理些琐碎事务。我因你年事已高，又曾是母妃身边的替身侍女，对你一直礼敬有加。府中的家丁、丫鬟犯了事你让人教教规矩也就算了，可叶染是本王的枕边人，你连他也要作践，是不是也太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了？”
刘嬷嬷赶紧跪下，连声请罪：“并非是奴才故意要给叶郎君过不去，让他难堪，实在是他今日不知礼数，冒犯了王君。奴才也是奉了贵妃娘娘的命，要好好教导府中的各位郎君，并监督他们的礼仪德行。”
“从前府中没有王君，你事事听我母妃的也就罢了。现下王君既立，府中之事你便该以他为尊，何须事事还听母妃的？”
谢明璋将叶染护在身后，目光又扫到了徐郎君身上：“嘱你在碧漪苑静养，为此本王还特意免了你的敬茶礼。你今日跑到前厅去做什么,看热闹吗？难道本王的话也成了耳旁风？”
徐昭沅知道谢明璋动了真怒，立即挣脱丫鬟的搀扶，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请罪：“小奴知错，还请王爷恕罪。”
戏唱到此时，裴衍之才看出真意。他只觉得只觉浑身发冷，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徐郎君怀胎将产，竟还被这般斥责，谢明璋真不是个东西。对为他生儿育女的坤君，连起码的怜惜都没有。
“夏棠，还不扶你家郎君回去！”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徐昭沅，“这次看在你是为王君敬茶的份儿上就饶了你，切记下不为例！”
“是。”徐昭沅哪还有先前奚落叶染时的神气，神情落寞地跪在地上，他身子沉重，在秋露和夏棠两人的搀扶下才勉强起身，腹中胎儿做动不止，疼得脸上血色尽失。
“夏棠，赶紧扶你家郎君回碧漪苑。”裴衍之见徐郎君面色不虞，便又嘱咐秋露：“快去请张太医到碧漪苑，就说徐郎君动了胎气情况不大好，让他莫要耽搁。”
裴衍之神情担忧地看着离去的二人，转头又看到哭得梨花带雨的叶染，正乖顺地靠在谢明璋怀里把方才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
“琵琶奴，去向王君道歉，并且把方才缺的敬茶礼补上。”见叶染挣扎了半天站还在原地一动不动，谢明璋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叶染这才磨磨蹭蹭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盏，双手托着，躬身向裴衍之请安：“小奴叶染，请王君用茶。”
“向王君道歉！”谢明璋又冷声提醒了他一遍。
叶染不情不愿地跪下，双手将茶杯举过头顶：“方才小奴不知礼数冲撞了王君，还请王君见谅！”
裴衍之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这般乖顺模样确实招人怜惜，那方才闹那一出又为了什么？
叶染见他不应，以为是把王君得罪狠了，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声音中带了些哽咽和慌乱：“方才小奴不知礼数冲撞了王君，还请王君见谅！”
裴衍之向来心软，最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哭，只得伸手接了他手中的茶杯：“起来吧。”
“多谢王君！”得了宽恕，叶染从善如流地起来，低眉顺眼地躲到谢明璋身后。
谢明璋眉峰微凝，目光轻扫跪伏于地的刘嬷嬷，语调从容道：“刘嬷嬷，叶染已诚心认错，敬茶礼也补全无缺，他还需要再另外跟着您学规矩吗？”
刘嬷嬷吓得连忙摇头，继续告罪：“奴才知错，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还请王爷恕罪。”
“小小一个敬茶礼也能闹成这个样子，都还不赶紧回去，杵在这里做什么？”
谢明璋振袖一挥，似有雷霆之势驱散了众人。裴衍之若有所思地看着叶染离去的背影，心中有诸多疑云纠缠难解。
故而他只好问了谢明璋一个答案最显而易见的问题：“王爷，诸多郎君之中，哪个是您的心肝？”
听到这话，谢明璋也不由一愣，不禁也有些费解：“竟然能问出这种问题，裴衍之，你到底是怎么过的殿试，又入了老头子的眼的？靠你那张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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