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一群人避祸至此,依河而建,落成个小村。如今村中不过数十户人家,这本是个平常的午后。贾岁却忽听外头人言道,村头来了个说书人。
贾岁心思有些异动,正要过去询问究竟,却不免想到家中现状,叹口气,对来人摇摇头,乖乖坐下,道:“你去吧,我还有家具要做。”说完,继续捣鼓手里的竹篾。那人趴在竹篱上,笑道:“你几年前不是最爱听他们讲那些故事的吗?怎不去啦?”
贾岁正要说话,再次叹口气,不再回答。那人便道:“我好心来劝你,你不去,事后可别后悔,也不准怨我。”说完,便朝着村东头走了。
贾岁本已稳了心神,听她一说,下手不察,锋利的竹片划破指尖,溢出血珠。她拿起手指,放嘴里吮吸。抬头望天,看着那棵从她爷爷辈儿就种下的榕树,思绪飘到从前。
村里上次有人来,都已是四五年前的事儿了。
那时她尚未及笄。虽然爹爹早亡,哥哥还能干事儿。支撑家里,她自然得空。
腥咸的滋味落在她的嘴里。那位说书先生是个女子,本也不说书,是她一直缠着。才说了些外头的故事。
她本在村外的破庙里住着。昼伏夜行,已是匿迹藏踪了。可那条路,是村子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贾村虽说偏僻,却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况且一个人生活的痕迹,又怎能被遮掩?村里人叫去捉鬼。
鬼没捉着,却把那人拿住。村里人逼问她来由,那人便道自己是个说书的,途经宝地,只是借住一晚。本想去村中拜访,没曾想已被找上了。
有好事者问:“你爹娘呢?不去投靠他们,却来我这儿?”那女子闻言,先是一怔,被他说到伤心处,一时情难自禁。当着众人落下泪来。她自哭了一阵,好半天,才回身说道:“家父母早些年皆害病去了。”众人见她说得真切,不似作假,又面容惨白,容颜枯槁。一身翠绿的浅色衣裳被洗得褪去大半。又有谁不信她怜她?那先前的好事之人更是自觉失言,忙不迭地道歉。
人群中,只有村里的铁匠贾昌不信。他早早看遍了破庙,看出此处除要紧处外,仍旧灰尘遍地,杂草丛生。早已警惕起来,此时缓步走近,朗声问道:“既是如此,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娘子。”
女子点点头,贾昌便一步步逼近,同时嘴里念道:“娘子是何人氏,从哪里来,家中作何营生?”原本村里人都道先回去了,只听他一说,又自觉站定。小小的贾岁不明就里,问哥哥贾年道:“哥,昌叔这是要干吗呀?”
贾年笑道:“妹妹说话小声些,昌叔有事儿要办,不要打搅昌叔。”他一边说,一边将贾岁朝自己身后拉了些,挡在她的面前。贾岁哦了一声,从哥哥身边探出头,往里张望。
众人齐把目光看向女子。
却原来这贾姓小村是穷乡僻壤,乡民无甚见识。因贾昌曾外出闯荡,又因他为人正直,急公好义。故而村中每逢大事,都是他与贾烈商议。这两人均在二十多年前出村,贾烈是如今贾村的村长。本来还有一人,叫贾询,是贾岁的爹。多年前死在山贼手中。
贾昌去得晚,出了村之后没跟上他们。正穷愁潦倒之际,忽得一名铁匠瞧他身子硬朗,是个打铁炼器的好苗子,便欲要收他做徒,传授他些打铁技艺。
贾昌闻言大喜,他是个乡下来的粗人,无甚礼节,好在他的师父也不在意。仍愿收他做徒,他又是个有悟性的。不过短短三年,他竟将师父一身本领尽皆学去。只是为人谨慎,不敢声张,忽一日。师父要与他同台相较锻刀,贾昌左右推脱不过,只得应下,前面加热、折叠阶段,两人俱是伯仲之间,未见胜败。可在最后关键的捶打阶段。贾昌存心放水,他故作力有不逮之色,导致最后成品的刀,只能说是差强人意。
他这一手,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师父,后者在当众给了他一声脆响。随后独自坐在门栏处,呆了半日。终是下定决心,回房写了一纸书信,要贾昌离开。贾昌当场下跪,嘴里念道:“弟子知错,求师父责罚,叫弟子上刀山下油锅也罢,只是不要让弟子离开。”
师父闻言,点头微笑,又摸摸他的脑袋,这才开口道:“傻孩子,你觉得我是气你已超了我去吗?”贾昌木讷摇头,后者接着道:“我学艺不精,你留在我这儿也是耽误时间,此去东北五百里,有座深山,山里满是红枫,红枫的尽头有处山庄,庄主姓张,锻铁冶金之术代代相传,你去之后,只需将我的书信给他,他必收你为徒。也叫你日后前途远大。”
贾昌愣了片刻,只是摇头,嘴里念道:“弟子不去,弟子就在这里陪着师傅。”师父闻言大怒,骂道:“浑小子,你道我是害你吗?你去打听打听,这江湖上谁人不知那张家冶金之术?你学成之后,莫说这小小乡镇,就是去了崆峒、峨眉这些大门大派,人家也要奉你为上宾!怎如此不知好歹?”
贾昌却仍旧不肯离去,师父冷冷一笑:“你去也好,不去也罢。只是我这里是不能留你了,徒弟竟给师父放水,哼哼,你若不走,却也没我立足之地了。”他甫一说完,便将贾昌赶出家门,再不许他进入。后者在门口跪了三天,师父却连门也没开过。贾昌迫不得已,只得离开,临行前,将最初缺的礼补齐了。
他携了书信,一路沿路打听,果然来到了那处山庄。他将书信递与管家一看。那庄主果来与他相见,传他技艺,只这次拜师实不算好,他与那庄主脾气不对,心里又总挂记着师父,便无心学习。浑浑噩噩待了三年,便请求离开。张庄主也不留他。馈给他路费盘缠。
贾昌得了盘缠,回了乡镇,第一件事便是去寻师父。只是当他回到旧地一看,早已人去楼空。四下打听他才知道,原来师父怕他中途回来,耽误学艺,早早搬家走了。贾昌又待两年,寻不见人,终是心死。于是回到村里,只做村中铁匠。
他在那庄上三年,除却一身打铁的本领外,还学就一些功夫。虽不出众,却也足够自保。此时看那女子行踪诡异,胡言乱语,早已有了七分的疑惑。问她家世的同时,又步步紧逼。
那女子垂眸回道:“我本姓宋,单名一个悦字。家在苏州,家里世代经营着布料生意,父母在多年前就已仙去,前番我家汉子得了一桩买卖。要我们上万布匹。与他送来,我汉子去了半年,没有归家,没有书信。我去寻他,才知他已被奸人所害,我正欲寻仇,谁知那奸人又找上门来,幸得奴家机敏,逃过一劫,我也流落在此地界。”
众人听了,无不义愤填膺。贾岁扯他哥哥衣袖,说道:“哥,哥,那些人好坏,你去给这位婶子报仇,好不好?”贾年笑道:“妹子又乱说,且听你昌叔如何处置。”
两人再去看时,却见贾昌突然暴起,嘴里念道:“你胡说!”与此同时,双手做爪,朝那女子咽喉抓去!宋悦倏地一惊,见他健步如飞,爪势骇人,直奔咽喉而来。哪曾想到这穷乡僻壤却还有如此人物?忙使一个铁板桥功夫,下腰躲过一爪,又怕他与那范寒倬一伙儿,躲过一击之后,在双足发力一蹬,忙拉开距离。同时问道:“你是如何发现我的?”
一时间,众人也瞧出那女子颇有本事,已知她先头说得俱是谎话。连忙退出庙门外,却又想知道此间两人孰强孰弱,便虚掩了庙门,在外头观看。
贾昌冷笑道:“你只瞒得过他们,却瞒不过我,你这满嘴的西域口音,又怎会是苏州人氏?妖女有何企图,快快从实招来!”原来他在张家三年,虽不曾将技艺学会,却因各行各业都有人来求他庄主,故而见识匪浅。只一听她言,便知其满嘴谎言,又拿起一把铁锤,朝女子狠狠砸去。
那女子侧身躲过一锤,随即从怀里掏出一杆软鞭,就势一打,却缠住了铁锤锤柄,问道:“想不到这穷乡僻壤竟有如此人物,我躲到这儿还是躲不过,说!你与那范寒倬有何关联?”
贾昌旋转锤柄,挣脱软鞭束缚,见那女子躲在梁边,猛地一砸,口中说道:“什么范寒倬,我不认识!你来此有何企图,若不快点说来,管教你死在我的锤下。”
宋悦见来势颇凶,不敢硬接,正要躲开,倏地内伤发作,一时难以动弹,情急之下。随将力气灌于鞭内,力透鞭尾。一个从正面锤,一个却从斜里打。那锤来得又急又猛,却没曾想宋悦软鞭后发先后至。贾昌早已瞧出这妇人身上有伤,正想以伤换命,拼得自己挨上一鞭,也要敲碎她的头颅。可正待他要行动之际。忽见鞭鞘上尖针钢刺无数,若他硬接,哪还有命在?
故而忙止住进攻。抽身回防。那女子虽一击不中,却也难以追击。虚扶住房梁喘气。贾昌一击不中,并未气馁,连续进攻几次,次次都被那女子的软鞭所挟。当下他也明白,这女子武功远在他之上,若不是身受重伤,自己如何能与她僵持?一念及此,他更为焦急。心中想道:他已是这村里最厉害的人了,若这女子真是心怀歹心,等她稍一恢复,村里如何抵得过她?
他这般一想,更是心急如焚,僵持间,那女子又笑道:“凭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拿我?”贾昌更急,当下左右四望,瞧见一口宽三尺,高一丈的大钟,心中稍一思索,则大喜过望。忙前至钟旁,弃了锤,双手将那口钟抱起,浑身上下无一不在发力,竟将那口钟抬起,猛地一掷。那口大钟竟朝宋悦飞去!
宋悦大惊,却没想到此人如此凶蛮,眼看洪钟砸来,她是避无可避!当下不敢保留,强运内气。将那软鞭只在钟头一绕,缠住钟头之后,宋悦也发了狠,拼得自己身死,也要将范寒倬的追兵杀了。于是她抓着那口钟,在头顶盘旋一圈,将周遭房梁,帷幕,栅栏,尽皆撞碎。将这口钟原样朝贾昌掷了回去!
只是她伤重未愈,又强运内功,临到最后关头,呕出血来不说。竟将那大钟掷歪了去!
贾昌顺着大钟只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忙叫道:“岁岁快闪开!”那口大钟不偏不倚,却正好朝着贾岁飞了过去。此时她不过十二三岁,哪里见过此等场面?一时大钟携带的风声,破庙倾颓的喀拉声,贾昌与众百姓的呼救声混杂在一起。竟吓得她呆愣原地,不敢动弹!
危急关头,贾年顾不得自身安危,心里想的只有自己妹妹。一把将她拉了去,却将自身露在钟下。此时他也不想其他,胸中提着一口气,双手架在身前。
只听咔的一声,大钟顿在地上,贾年倒飞出去,口吐鲜血,生死不知。他这一飞,又撞倒数人,一时哀鸿遍野。村里人一时混乱,还是贾昌最先回过神来,忙叫上众人,将所有受伤之人带回了村西,又叫贾烈之子贾植去叫郎中来看。
路上,贾岁早已哭得梨花带雨。幸运的是,那郎中正好在家,忙检查了伤势,开好了药。众人又一起努力拣药熬药,贾年的伤倒是稳定了下来。
不过短短一周,贾年竟是痊愈如初了。原来他本就未受多大伤。一者是因他骨骼强健,根骨极佳。纵使受了伤也好得快,二来则是这口大钟飞来的最后关头,宋悦见伤及无辜,又强行运气,软鞭再次绕住大钟头,她又拼命往回拽。卸了力,两相加持之下,贾年才未受重伤。
只是救了别人,自己却难逃灾殃,先前那大钟打碎了房梁,庙檐倾颓,却将她的双腿砸断,随后晕厥过去。
再有一月,宋悦终于转醒。众人将话说开。才知她仍姓宋,只是还要加个忱字。合一起便是宋忱悦。原来她被一恶贼追杀,逃落到此地界。本想借庙宇一用,一来藏身,二来养伤。却不曾想惊动了贾村之人。才有此结果。至于为何她谎称苏州人氏,则是因为她仰慕的男子。众人又一追问,才知他也被那范寒倬打伤。
众人闻言,无比气愤至极。村里人又都是心善之人,虽不能替她手刃仇人,却仍旧叫她安心养伤。又去找村长贾烈,后者闻言,略一思考,也同意宋忱悦住下。
她救了贾岁贾年之命,便在她家里住下。伤了腿,兄妹二人便每日照顾起居。只是外伤易痊,内伤难治。她本就身受重伤,又强行提气运功,未过一年,便匆匆离世。
葬礼上,贾岁哭得最是伤心。她虽差点葬身宋忱悦之手,却全不计较。十二三岁年纪,正是有无穷好奇心的年纪。每日缠着宋忱悦讲些外头来的故事。又对她口中的武功绝学惊羡不已。后者本答应待她长成之后,便教她一门武艺,只是还未过年关,宋忱悦便已撒手人寰。
思绪猛地一回拢,贾岁眼眶竟有些湿润,她擦去眼角泪痕。再要编篾,却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无奈她只得站起,走到门口,驻步往外张望。却好像被篱笆拦住。
她没有出去,回了院子,走到房前,看着痴傻模样的哥哥,心中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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