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您好，这里是仿生人处理中心，请问您是仿生人P1524的最高权限人吗？”
“我们需要对它进行最后的销毁，请您提供制作人的最高权限。”
孟燃正淘洗一个仿生人肩膀链接处的零件，连续两天不合眼的持续工作让她的大脑在面对工作以外的事情时，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片刻短路。
“我没有造过仿生人，什么最高权限，你们找错人了。”孟燃眼睛下面有深深的乌青，她疲倦极了，完全是下意识地回答问题。
孟燃是一家私人仿生人零件修理铺的老板，员工只有一个，最近有事请假，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操持。
她向来只负责提供零件和系统的维修与买卖，什么时候造过仿生人了？
“可我们确定P1524的最高权限人是您，”那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自己拨打的号码，“您方便开启视频吗，P1524的面貌没有过改动，您可以再回忆一下。”
孟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咬着手套脱下来，伸手点开了视频。
正对着视频的是一架剔除了皮肤与肌肉的机器人骨架，冷硬的金属有些暗沉，似乎是长时间没有打磨过，零件磨损很严重。
这是谁家的仿生人，怎么这样疏忽照顾，不知道零件磨损对仿生人来说有多严重吗？
孟燃的职业病发作，先就皱紧了眉头，她看向视频里的别处，在桌子上发现了仿生人的头部。
那张脸让她差点惊呼出来，这不是孙莫西吗，他怎么在这儿！？
不，不对，这张脸猛地一看像孙莫西，却比他柔和许多，仔细看去却是女人的模样。
她想起来了……这的确是她制作的仿生人，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为了安慰暗恋多年的好友，倾注了所有心血，做出来的一具替代品。
一时间，孟燃心里五味杂陈。
孟燃八岁上就和杨澍做邻居。杨澍大她两岁，孟燃的父母都在研究所工作，很少有时间照顾孟燃，她不喜欢营养液的味道，很饿的时候便去敲隔壁的门，问她可不可以用钱买饭。
杨澍给她开了门，把她迎了进去，自此后她们便形影不离。
那种细腻的温柔对孟燃来说，是无法抗拒的沦陷，孟燃记不太清她们这些年是怎么走过来了，但杨澍却成为了她童年里唯一的亮点，唯一值得回忆、无法割舍的部分。
孟燃自然而然地爱上了她。
那种感情很复杂，浓烈而馥郁，像酒酿的栀子酒，又像满盆的茉莉香，让人沉醉其中无法自拔。一开始孟燃不知所措，她只能无助地自我怀疑、自我压抑，但就像她暗恋杨澍一样，杨澍也暗恋着自己姑父的弟弟孙莫西，暗恋的开始比孟燃的到来还要早。
少年人的爱来得轰轰烈烈，孟燃割舍不掉这份感情，便由着它在心里生根发芽，经年历久地苦涩着，她想自己就这样以朋友的身份陪她一辈子也好，看她结婚生子，自己当她孩子的干妈，还能落下个好友身份。
可惜那一年，杨澍的姑姑家逢变故，飞机失事，一家葬身大海，孙莫西也没能幸免。
杨澍从小被保护地很好，小时候家里娇养她，再大一些有孟燃护着她，难免心智脆弱一些，加之杨澍与孙莫西刚刚确定的情侣关系，在听闻噩耗的时候，杨澍几乎要活不下去了。
孟燃记得那是她第一次对杨澍发火，杨澍已经两个月未进食，孟燃给她打了三盒营养液，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消瘦下去。
就像烛芯即将燃烧完的蜡烛，势必要熄灭了。
孟燃把她提起来扔到沙发上，吼她，骂她，最后低声下气地求她。
“杨澍，你好过来吧，”孟燃抱着她的腰，心疼得浑身都在颤抖，“我求你，你想要什么都行，你好过来吧……”
“我想要他回来，”杨澍的眼神里满是残忍的天真，她问，“你能给我一个孙莫西吗？”
孟燃当时的状况没比杨澍好到哪里去。在杨澍不进食的日子里，孟燃也陪着她熬着，她们同样憔悴不已，孟燃却拼命地努力吊着一口气，她想，自己就是把命砸进去，也要满足杨澍的要求。
“好”，孟燃抬起头，额前的碎发挡住了她的眼，那眼里满是少年慕艾的心甘情愿与无所畏惧，“我让他回来。”
于是P1524就这样来到了这个世界。
回忆到这里终止，孟燃“啊”了一声，无言地看着P1524如今的模样，心里像是吞了麻药一样，木木地说不出话来。
“您好，”那边的人开始催促，“如果您确认无误，请提供最高权限人的权限，今日的销毁时间即将截止。”
孟燃回过神来，摸出了一颗薄荷糖，薄荷糖冰凉的味道在嘴里化开，驱逐了她脑子里的混沌，她问，“为什么要销毁她？”
话一问完，孟燃就懊恼地叹了口气。
她怎么会猜不出来销毁的原因，零件磨损严重，就连不易磨损的身体零件的都积了几层污垢，孟燃不用想就知道P1524的大脑部件磨损有多厉害。
可以看出来，杨澍并没有善待她。
那边的人工开始解释，“P1524已达到仿生人销毁的国家标准，零件多处坏损，无法承担仿生人的各项工作运作。”
“我不同意，”孟燃坐直了身子，不忍心地看了P1524一眼，又低下了头，心里各种情绪翻涌，“我是她的最高权限人，有权回收修理。我是一家修理店的老板，可以为你们提供足够支付她修理费用的证明。”
“给我三个月的时间，”孟燃顿了顿，“不，一个月，我会把她修复好。”
“可是P1524的主人已经签署了同意销毁书……”
“杨澍那边我会去谈，”孟燃不耐烦地打断他，“很快，不超过一天，我会让她撤销申请。”
那边还是沉默，似乎在犹豫。
孟燃烦躁地吸了口气，甩下一个地址，“给我送到这里来。P1524的智脑里有我私人加固的防销毁终端，如果我不同意你们不可能真正销毁她，一旦过了销毁的最终期限，你们算是违背合同。”
孟燃面无表情地威胁他们，“根据《国家仿生人保护法》第一章一百七十二条，仿生人的制作与销毁必须取得国家资格，而如果你们违法了仿生人销毁的流程，规定时间内未完成销毁，国家仿生局会应该会撤销你们的营业资格。”
低沉的语气泛着渗人的冰碴，“你们还要犹豫吗？”
那边才最终下决定，答应了孟燃的要求。
挂了通讯，孟燃再也无法专心工作。
当年她花费了五年的努力，拼了半条命考过了仿生人制作师，目的就是为自己争口气，证明自己不比父母差，没有他们的照顾，自己也能活出名堂。
你们看，全国最困难也最苛刻的仿生人制作师，每年报考的一万人里只能通过一个，我拿到了。
我比你们要优秀。
得多。
可那以后呢，多少大公司和国家机构请她去上任，而孟燃只制作了P1524一个仿生人，就再也不干了。
她觉得一切都厌烦无趣极了，而P1524是她唯一一个倾尽心血的作品。
孟燃那个时候是强撑着一口气，硬熬了一个月把P1524初始版本做了出来。她记得自己当时站都站不住了，靠在墙上，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手指颤颤巍巍地按下了开机键。
那是一个晴天，屋子里半拉着窗帘，P1524逆光站在孟燃面前，秀美昳丽的面容上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安详又沉静地闭着眼，仿佛能听见她轻柔细腻的呼吸声。
P1524的眼睛缓缓睁开，清澈的瞳孔逆光变成透明的湛蓝色，秀丽的面容与孙莫西有七分相似，声音清朗，带着点被设计好的笑意，开口道：“P1524已开机，程序正在启动……程序已启动，请完成绑定。”
“你好，”孟燃虚弱开口，连日劳作的困乏给她的眼眸打上乌青的阴影，眼神里却满是微不可查的喜悦欣然，“我是你的制作人，现在你只是初始版本，只具备家庭打扫与陪伴的功能，后续我会再给你进行智脑的完善与升级。”
“制作人你好。”P1524的记忆芯片里有制作人的信息，她慢慢弯起嘴角，露出一个不怎么熟练的微笑。
在仿生人都有的初始记忆里，唯一陪伴他们的便是自己的制作人，他们无一例外地对自己的制作人有着超乎寻常的喜爱与依赖。
“我等下把你送去一个地方。”孟燃伸出手，P1524动作略显迟滞地扶住她，她的人体架构还不够系统完善，不足以支撑她做出流畅的动作。
“你帮我陪一个人，只是陪她说话就好。”
P1524停留在一个疑惑的表情，她正在自查系统，想知道自己的动作为什么这样迟钝。
孟燃看她眼里闪过代码，内心的愧疚一闪而过，略带歉意地补充道：“你的运动系统也没有完善。”
P1524眼里的代码停下，她顿了顿，低下头说，“是。”
顺从，而温顺。
完美契合了孟燃为她量身定做的初始性格。
孟燃把P1524带到杨澍面前，语气小心翼翼，似乎在呵护一个精美易碎的陶瓷品，“我把她给你带回来了。”
杨澍在看见P1524的瞬间崩溃地哭出声，她抽噎着上前拥抱，却发现她是个女版的孙莫西，“孟燃，你，你为什么要把她……”
为什么把P1524作成女人模样？
孟燃也想过这个问题。
自己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与其说她是嫉妒孙莫西，不想他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杨澍面前，不如说她是为了让杨澍认清现实，P1524不是孙莫西，慰藉可以，但她必须得走出这段过去。
“就她了，你要不要？”
杨澍在失去孙莫西的时间里经历了人生从未有过的绝望，而人都有自我保护机制，给他们一点安慰与盼头，他们就想要顽强地生存下去。
于是杨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把对孙莫西的思念与执念，全部都转移到P1524身上。
她开始依靠P1524的陪伴好转起来。
孟燃记得她把P1524送到杨澍身边时，P1524的眼神是恍然又释然的。
没有被当作替身的委屈与伤心，也没有半分反抗与挣扎，只是极为清浅地眨了下眼睛，冲孟燃缓缓一笑，“遵命，我的制作人。”
为了杨澍，孟燃连仿生人最需要的安全防护装置都没来得及做，最先给她配备的便是最高级的人类情绪模拟系统，P1524可以敏锐地感知人类的情绪并作出人性化的反馈。
她大抵……能照顾好杨澍。
之后的每周末P1524会回来接受孟燃的加工与升级，直至三年后P1524渐趋完美，孟燃便离开了她们所在的城市，自己搬到城郊开了一间修理店。
以后五年，孟燃与杨澍的联系没有断过，她看着杨澍开始恢复正常，看着她拥有了新的恋情和稳定的依靠，看着她越来越好，却再也没有主动关心过P1524的消息。
“叮叮叮——”
孟燃的门铃响了，家用机器人举着一个长方形的箱子进来。
箱子里是P1524的躯干与四肢。
孟燃突然有些不敢看了。
心里苦涩难耐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P1524是她靠着自己多年积攒的零件，一点一点拼装起来的，每一道划痕，每一处衔接，每一个零件，她闭着眼都能摸出位置来。
自从最初的一个月之后，P1524有了自己的皮肉，除了维修外再也没有裸露过自己的骨架。
P1524的皮肤光滑细腻，触感很好，孟燃记得自己工作累了，喜欢陷在沙发里看她默默做活的样子，养眼又安静，让人莫名舒心。
每逢这时，孟燃都能睡个好觉。
看了P1524三年，孟燃几乎都要忘记她是个仿生人。
一想起视频里她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骨架，无力地垂着胳膊，任人宰割地等待着销毁，孟燃心里就像被堵塞了什么，难受地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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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您的仿生人即将被销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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