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时间仅仅是过去了几秒而已，但对于台下的观众来说，这一幕实在太过震撼。
和之前得知艾琳的死讯不同，这一次，林就这样死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确切来说，他还并没有完全死去。
几秒钟前，台上还流淌着华丽的乐章，莫扎特的室内乐宛如虚空中升腾起的脆弱气泡，与璀璨的花灯相遇，碎裂，清脆地触及所有人的耳膜。
几秒种后，台上台下乱作一团。
纯金的长笛穿透林的咽喉，他艰难地将脸侧过去，注视着尤利乌斯，“嗬嗬”地发出徒劳的喘息，口中鲜血如注。
长笛纤细闪耀，和头顶的华灯相得益彰。
尤利乌斯紧紧抱着林，手足无措地轻拍他的脸颊，喊道：“别睡！一定有办法救你的！”
林挣扎着不让眼睛闭上，从胸腔中挤出极为艰难的“嗬嗬”。
鲜血已经流淌了大半个舞台，腥膻的臭味弥漫在音乐厅的空气里，季燃终于忍不住，走上了舞台，拍了拍尤利乌斯的肩膀：“他活不了了。”
一个人失去了这样多的血液，用长笛戳穿了自己的气管。
在这样一个没有医生的游戏世界里，很快他就会死于窒息。
尤利乌斯的目光停止在小臂上。
一道道血痕已经凝固，变成了棕褐色的丑陋痕迹，扭曲，且毫无意义。
几分钟前，这是一个人的名字。
而此刻，这些符号不再能代表任何东西。
“我不懂。”尤利乌斯垂着头，哽咽道，“为什么会这样！”
季燃看了尤利乌斯一眼，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说出了一切——
什么也改变不了林的死亡了。
尤利乌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们已经把他的名字刻在手背上了，但还是……”
站在台下的祁执突然走了上来，看着尤利乌斯道：“方便回忆一下刚才的整个过程吗？”
他们在手上刻着林的名字。
坐在舞台下看着林的音乐表演。
却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林的死去。
“我记得……到音乐会开始之前，我还记得林的存在。”尤利乌斯声音低沉，嗓子微哑，“后来，音乐会开始后，我虽然依然能看到自己手上的痕迹，却完全没办法把它和林联系起来。”
祁执黑沉的眸子，显得越发阴郁：“那么，你也看不到舞台上有林这个人吗？”
他说着看向地上的林。
此刻，这个少年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季燃不忍地从钢琴上扯了一块盖琴的天鹅绒布，盖住了林的尸体。
“是的。”尤利乌斯沉重地点了点头，仿佛自己都不相信一样，“我知道舞台上有八个人，也注意到了其他七个人，并不是没看见林，而是看见了脑子里却不会把他和自己的伙伴关联起来。”
像是游戏里的无效目标一样。
并不是看不见，而是大脑自动过滤了和这个人有关的信息。
祁执抬眼看了看身边的季燃。
少年正半蹲着，安抚尤利乌斯，丝毫没有在意到祁执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今晚的活动，好像是剧场集合吧？”尤利乌斯整理了一下心情，终于咬了咬牙，站起了身，“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两个都是话剧社的？而且看样子，那场演出，当年的主演，是你们吧？”
季燃一愣，点了点头：“嗯。”
其实他也没有理清思路，一时之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下一个要面临挑战的，就是自己和祁执了。
“先去剧场——”祁执话说了一半，外面突然又开始嘈杂起来。
刚刚逃离剧场的人们，此刻正三三两两散落，有的在宴会厅，有的则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照理说，不应该出现纷乱的声音才对。
“来人！快点来人啊！有人吗！”声音是从隔壁的建筑物传来的。
祁执看了季燃一眼：“你看过建筑平面图，隔壁是什么还记得吗？”
季燃思索了一下：“好像是图书馆，同时也是文学社的活动室。”
图书室的后面有个小隔间，文学社就在那里活动。
“快去看看！”尤利乌斯毫不犹豫地站了起来。
“等等！”季燃喊了一声，然而没有赶上尤利乌斯的速度，只见一匹健壮的半人马在木质结构的舞台上撒开蹄子，飞奔出去——
一秒后，尤利乌斯脚下的木地板发出断裂的声音，随后，陈旧的木质舞台整个坍塌。
被玩家们遗留在舞台上的乐器、椅子、林的尸体，全都陷落在了一片狼藉中。
灰尘被光线照射，产生一道道肉眼可见的光束，季燃一边挥着手拨开灰尘，一边咳嗽：“咳，咳，祁哥，你没事吧？”
祁执看了看舞台下方，淡淡道：“我没事。”
说完他推了尤利乌斯一把：“你跑得快，先去吧。”
“那你们注意安全。”尤利乌斯头也不回地拔足狂奔，朝着刚才发出声音的地方跑去。
“祁哥……看那边！”季燃在破碎的木头地板上站立不稳，一不小心就摔了个狗啃泥，一眼瞥见木头夹层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祁执伸手一捞，抓过一堆满是灰尘的纸，顺手把季燃从地上拉了起来：“先去图书馆看看。”
华灯公关因为是学校改建的关系，几乎所有建筑物都很密集，主体的宿舍和活动室四周就是各种功能建筑。
季燃和祁执跑了没几步就到了图书馆门口。
他们跑动的功夫，已经感觉到周围的温度正在升高。
季燃一眼发现，图书馆的窗户正在朝外冒出浓郁的黑烟。
“里面着火了！”尤利乌斯的声音从图书馆里传出来，“你们别进来！我正在找人！”
季燃扭头，看着祁执，疑惑道：“是谁没事干跑去图书馆？”
祁执冷不丁提起了毫无关系的问题：“你还记得今天灯灭的有哪些人吗？”
“你，我。”季燃毫不犹豫地先说出两个名字，“刚刚已经死了的林，还有……额……西莱斯特？”
说完，季燃自己也发现了异样地方。
今天，算上自己和祁执，似乎有五个人头顶的灯碎裂、被笼罩在了黑暗里，但此刻，他说出来的却只有四个人。
如果是别人，那或许可以说是记忆力不好，遗漏了什么。
但这种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他不会忘记任何事，除非有什么规则凌驾在自己的记忆之上。
“换个思路吧，你说图书馆是文学社的活动室，那你记得文学社都有谁吗？”祁执提醒季燃。
或许规则是不让人想到灯灭的是谁，而不是这个人本身。
季燃闻言，飞快道：“这个我记得，我们应该有两个人是文学社的，一个是社长，这个人可以确定是NPC，叫柏远帆，还有一个是……是……是谁来着？”
“里面的！”祁执朝图书馆里喊了一声，“快出来，你找不到人！”
按照游戏机制，季燃想不到这个人是谁，那么尤利乌斯也必然想不到。
只有和林一样，这个人开始进行“死亡”这个程序的时候，ta才会重新被人想起来。
“那我也不能放着一条生命不管！如果想不起来，那我就找，总是能找到的！”很快，里面传来了尤利乌斯的回应。
祁执飞快扭头：“我也进去，季燃，你回宴会厅！”
说完，他反手把刚才在音乐厅拿到的纸张塞进季燃怀里，一个健步冲进了图书馆，身影消失在了黑烟里。
虽然祁执的话没有说完，但季燃立刻意识到了祁执的意思。
图书馆里，是他们刚刚凑齐的纪念册。
只要看着纪念册，就能知道自己究竟忘记的是谁了。
祁执冲进图书馆的同时，季燃急忙跑向了宴会厅。
幸亏宴会厅的距离并不远，季燃只是进去看了一眼，就发现了自己到底遗忘了什么——
文学社的第二个人，是来自浪漫的诗人星球的吴泽月。
“祁哥！你能想起吴泽月吗！”季燃一边喊，一边冲向图书馆。
黑烟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越来越多人胆战心惊地靠近图书馆，却又不敢完全走近。
季燃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金发的身影也跟着冲进了图书馆。
是西莱斯特。
季燃急忙跟了上去：“危险！你也是灯的目标之一！”
“不，你还记得我。”西莱斯特头也不回地朝图书馆里走去，“这说明，我还没有成为目标。”
相反，在季燃说出吴泽月这个名字之前，没有任何人想起她，说明她才是这次的目标。
“不用进来了。”西莱斯特还要往里走的时候，图书馆里有两个人，确切来说，一人一马，马背上还驮着个人，走了出来。
那个被驮着的人，就是吴泽月。
西莱斯特对着尤利乌斯露出哀求的眼神，似乎希望他说出什么自己想听的话来。
然而尤利乌斯摇了摇头：“对不起。”
“为什么……你们不是发现她了吗？”纤瘦精致的精灵翠绿的眸子沉了下去，缓缓道。
祁执替尤利乌斯解释道：“并不是季燃让我们想起了吴泽月的存在，而是他发现的时候，我们也已经发现了吴泽月。”
尤利乌斯沉默地扶住了金发的精灵。
他们此刻，都失去了一名伙伴。
西莱斯特没有说话，只是表情看起来极为痛苦。
沉默了半晌，她才平静地看向祁执：“她……走得痛苦吗？”
祁执没有任何隐瞒：“我们发现她的时候，她还活着，我们想要将她带出来，但她一看见我们，就抓起一本笔记本，疯了一样朝烟里跑了进去。”
吴泽月是在他和尤利乌斯面前死去的。
明明他们在浓烟里寸步难行，但不知为何，吴泽月却像是能看清所有障碍物一样，在不断掉落的悬梁、天花板里穿行。
等再次被追上的时候，她已经咽气了。
“其实，我们是进入副本之后才认识的。”西莱斯特缓缓开口，“她很可爱，告诉我，她们的星球，到处都是粉色的光线，和我的世界完全不同。”
“她还说，等我们离开了副本，离开了第三流放地，就邀请我去南风星系做客。”西莱斯特微笑了一下，“她还想把我们的故事写成小说，她说，这个故事一定会大卖的。”
说完，西莱斯特抱起地上的尸体，离开了图书馆。
尤利乌斯深深地看了季燃和祁执一眼，追上了西莱斯特：“你可以把她放在我背上，我也要去把林带走。”
“我和林，也是在这个副本里才认识的。”尤利乌斯回忆道，“他还是高中生，他说，剑鱼座是个很漂亮的星系，他的星球很贫瘠，但他很喜欢那里，他的父母还在那里，他很想回家。”
第三流放地里，聚集着整个浩瀚宇宙，亿万颗星球的居民。
他们每一个人，都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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