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在地毯上拓印出一扇又一扇窗户的形状,男人的影子依照顺序在其中闪现。他手中那盏以魔水晶为燃料的提灯晃晃悠悠地一路飘到一扇对开的大门前,为叩响门扉的那只手勾勒出油画般的光影。
“亲爱的,是我。”
他亲昵地对着门的另一侧呼唤道。
“进来吧,马克西米利安。”
一个沉稳的女声回应了他。
男人小心地打开了房门,踏入了这个终年萦绕着一股墨水气味的空间。由于主人的偏好,这间书斋在夜晚往往只会点亮书桌上的那两盏蜡烛,那小小的火苗远远地看过去就像是夜晚中猫的双眼——这黑暗显然对每一位来访者都是不小的挑战。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座又一座摇摇欲坠的羊皮纸高塔,躲过不经意出现在脚边的大部头硬皮书,男人轻手轻脚地踱步到那张柚木书桌后,放下提灯,俯下身去搂过办公椅上的女性的肩膀。
“维提切已经睡了。”他顺手把夹在怀里硬皮书搁在桌面上,“泰莉亚,亲爱的。你也该回房休息了。”
《天体百科全书》几个大字被烛光映照得亮到有些刺眼,被唤作泰莉亚的女子便顺手把封面翻向朝下。星星点点的细碎光芒随着这个动作飘落在她的指尖,带着些许晒过的被子的气息。显然,这正是看不到这些的丈夫方才从儿子的被窝里没收来的战利品。
“我知道的,那孩子一直都非常努力。”她叹息般地开了口,羽毛笔尖定格在签名的最后一画,墨水便在羊皮纸上晕开了一小滴。月光与烛光映照出她那满是担忧的双眼,黄金色的洪流在其中涌动。“是我太过贪心。那孩子明明,只要能健康地长大就已经……”
即便身上流有两个帝国的皇室血脉,魔力如同广袤的大海,维提切也不过是个还不到八岁、体弱多病的孩子。命运似乎认为让他拥有这样的高贵出身已是莫大的恩典,便不再愿意施舍给他一点、哪怕只是与这个血统相称的天赋。甚至,为了让他能足够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还为他安排了一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一个完美到近乎于恐怖的存在。
“天赐的勇者”,奥勒留=格拉维亚=卢克斯福德。
公爵搂住夫人的手一僵,随之而来的便是长达数十秒的沉默。如果可以,他希望这个话题能永远不被提起——但是那怎么可能呢?无论是源于何等精密与毒辣的算计,他那一时的大意与放纵所造成的后果,现在正是卢米纳里斯帝国乃至整个人类世界的明星,无论是抹杀还是视而不见都做不到,只能任由家人之间那曾经牢不可破的牵绊被那光芒炙烤出干枯的裂痕。
泰莉亚的不甘,维提切的绝望,归根结底都是自己一手所造成的。
“都是我不好。”
已经数不清第几百次吐露出的话语是如此的苍白无力,即便徒劳却依然是他的义务。事到如今,这个问题已经被讨论过无数次了,泰莉亚也没有再借题发挥的打算。她去触碰对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轻轻地握住:“马克西米利安,事情已经发生,再去后悔也已经没有意义了。”
既然决定了要继续互相扶持着走下去,就必须要积极地去应对这一切——如果真的因为这件事而夫妻决裂,反倒是正中了对方的下怀。既然是以勇敢和坚毅著称的阿尔特斯公爵家,就绝不会输给那个虚假的圣女,以及那躲在女人背后愚弄人心的教会。
“我明白的,泰莉亚。”收拢环抱住妻子的臂弯,马克西米利安=卡斯特鲁斯=阿尔特斯公爵郑重地起誓道:“我,绝不屈服。”
确认过父亲的脚步声已悄然远去,维提切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自床垫和床板的夹缝中摸出一卷羊皮纸,连灯都没有点就阅读了起来。必须要赢过那个假勇者才行,他心想。要说自己所拥有的,能够被称之为“才能”的东西,除了那如洪流般庞大而无法控制的魔力,就只有学习知识的能力了。
即便厚重的窗帘遮蔽了月光,艰深晦涩的古语也依旧倒映在了他金色的眼瞳之中,尘封的知识便在顺从地在羊皮纸上展开画卷,为这位少公爵将世间之理一一揭示,也将他的意识渐渐从大脑之中抽离。恍惚之间,他看到羊皮纸上浮现出仿若是千年前,勇者与他的伙伴们踏上旅途的背影。织入了防御术式的斗篷缓缓飘荡,风裹挟着玫瑰和**的气息扑面而来,孩童们高唱着的祷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耳膜,就连那柄“选定之剑”剑鞘上的铭文都清晰可见——
“??στρωνΠεπρωμ??νον”
凭借着他所拥有的古语知识,明明应该是看一眼就能明白的,维提切却读不懂,仿佛文字和语义之间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障壁。着了魔一般的,他轻声嗫嚅这句短语,一遍又一遍。羊皮纸画卷中被簇拥在队伍中心的勇者和他的一位伙伴便打了个激灵,似是听到了有谁在说话,诧异地回过头来。啊,这不对,不该是这样的。看到那两张脸的瞬间,维提切只觉得舌根泛酸,好似有千金重石压在心口,几乎要压迫得他不能呼吸。
映入他的眼帘的,正是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以及与其并肩而立的菲利克斯。不会有错的,虽然年纪看上去要比现在大一些,体格也都长开了,但只要是那两张脸,就算是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为什么,你会站在那个人身边?我又算是什么?
你已经拥有了一切,为什么就连我的伙伴也要夺走?已经不知道第多少次地,维提切从那个被他称之为“假勇者”的男人那里切身体会到了名为“嫉妒”的情绪。面对眼中的这个画面,他既无法理解也无力干涉,只能徒劳地敲打起枕头,任由不成声的呜咽在喉咙中翻滚。
“哒,哒!”
熟悉的,木剑相击的声响打断了圣歌,吹散了香风,羊皮纸上的画卷戛然而止,归寂于静默的文字。如梦初醒一般地,维提切止住了呜咽。他揉了揉眼睛,循着声音爬下床铺,拉开厚重的绒质窗帘,推开了通往阳台的落地窗。倾泻而下的月光有些晃眼,为庭院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轻纱。维提切扶着围栏的石柱,透过缝隙向下望去,终于寻到了那声音的源头。
那是菲利克斯,和另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见习骑士。即便体型和力量均被压制,菲利克斯却丝毫不见颓态。他灵巧地躲避着对方的攻击,似乎是意识到有人正在观战,甚至还有余力挽出一个剑花。即便在练习时间被自己这个菜鸟拖了后腿,他的剑术已经不输于奥勒留——维提切这样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羊皮纸画卷上的那副并肩站立的画面。
“你会离开我吗,菲利克斯。”
他留下一句飘散在夜风之中的呢喃,便转身离开。若是此刻他能回头看一眼,或许就能对上菲利克斯那湖绿色的视线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