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伯政回来的时候行路匆忙，但是在山上众人的挽留下、也答应下来多住上几天。于是这院里院外都热闹了起来，也有不少借住在山上的修道者前来拜访。这种招待人的事一向是二当家的打点，薰柏依旧是隔日下山去城里看看有没有积攒下来百姓请他们山上的人来处理见证的事，有时候也顺便采购点院里缺乏的物资，算是忙得井然有序。
山上这几日正赶着在雨季之前，把藏书室里面的书清点一遍。薰柏不在山上，这事便由着韩晏焕领头，带着掌门院里一些年纪还小的弟子们打扫起来。说起来也有意思，薰源门虽然是个武林门派，这藏书室里倒是从没见过什么武林秘籍之类的，最多也就是些抓药炼丹的偏方。但往年他和薰柏一块整理的时候，倒是发现有些没什么人翻阅的匣子里、居然有些简书。
“看这字形样式，” 薰柏拿衣袖擦去上面的浮灰，“这怎么也得是前朝的旧书了……说不定是从前九州时代留下来的？”
“不错、感觉你师尊前些年把你送到隔壁院里，和那个什么伯政一块听学没有白听，”韩晏焕虽然嘴上说着，倒也没有抬头的意思，依旧靠着墙、翻着手上的册子，“那竹简讲的什么内容？”
“……我古文字学得不精，要是伯政师兄的话一定能看的明白的，”薰柏有些可惜地垂下眼来，伯政此时已经下山了两年多，也不知道现今在何处了，不过他他很快又翻开了几个匣子看了看，神色又有些奕奕了起来，“但看这个卷数体量、要是真都是出自一部书，如此体量大概也只有史传、或者是哪位大家的著书了。”
韩晏焕闻之点点头，他对着这些藏书典籍之事没有对方熟悉，所以自然是觉得薰柏说的在理，但眼睛却没有离开过手上那册书，引得本来在架子上四处翻看的薰柏都修了凑了过来看这书到底是写了什么。
“去去去，”韩晏焕把凑过来的脑袋拨开，那个时候薰柏还和他差不多高，“你师尊要是知道我带着你看这种三教九流不着调的玩意，多少得罚我去擦两天地。”
“什么嘛，”薰柏对他二哥的话有点不屑一顾，这种把他当小孩的话这些年他已经听得有些厌了，但到底他也不想连累他二哥、于是退了一步，“那你给我看一眼书名怎么样？我回头自己……”
这话打了个折中，两人都觉得妥当。只是韩晏焕把书哗哗合上翻到前头一看，这封面上居然是一片空白、打开里页也是被人草草撕掉了写有书名的那一张——
“哎也没什么好看的，”韩晏焕把书一卷、往架子上随手一塞，“讲的是一些怪力乱神的传说罢了。”
虽然话是这么说，今朝重新打扫藏书室的时候，韩晏焕碰巧又捡起来这本书。说是碰巧也是真的并非刻意，前几日说要给薰柏盘算一下去安州的路，他就想着趁着清扫的机会寻一下九州全境的地舆图，要是能有前人留下来的行路手记就更加方便了。但在藏书室里找着找着，就又看到这本没有封面的书来，他想起来上次看了一半就塞进了怀里、想着然后低头继续在匣子里找合适的地图。
等到他找到满意的地图、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半，他夹着几本或许用得上的书从藏书室弯着腰出来，站在院子里吆喝了两声让大家抓紧干活——藏书室晚上自然是不允许明烛的，所以在太阳落山前要落闩。
“也不用太着急——”韩晏焕看着提着水桶的小孩们进进出出，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心说二院那边真没点数，净只会做些动嘴皮子的事、打扫屋子这样的事居然还要掌门院里的童子们来干，“这周之前弄完就行——”
这头弟子们进进出出拿出了不少或是残破、或是从某个集子里佚失出来的卷数，那头韩晏焕就把找来的地图往案上一放、大剌剌地就在地下一坐，从怀里掏出一本往年整理时的藏书目录，把那些残卷和落单的书目一一标注出来。这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大概得益于这去年整理书目的人抄写得也整齐、看起来倒是清晰明了。
日头落到屋脊上的时候韩晏焕把小孩们都从屋里面喊了出来，说大家差不多可以收拾收拾去吃饭了。于是这院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准备把剩下几本抄录完，然后去屋内巡视一番、最后关门落闩才算结束。这一通忙活完天色也差不多完全暗了下来，从屋子里出来的时候、门口已经被负责掌灯的人挂起了灯。
“二哥——”
正当他锁门的时候，就听到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不用想也知道会跟着薰柏管他喊二哥的，肯定又是掌门院里的某个小孩。虽然薰柏倒是无所谓，但是韩晏焕真的和院里子弟们解释过很多遍——薰柏这么叫是因为当初山上人少的时候，除了伯政以外他韩晏焕岁数排第二，一来二去才管他叫二哥的——
但在解释了很多遍大家依旧没有改口的意思后，韩晏焕平时也放弃在院里纠正大家的习惯，随大家怎么叫也会应上一声。
“有事？”他把钥匙挂回腰上，转过身来看着说话的女孩，“今天藏书室已经螺栓了，要进去的话明天早点……”
“不是不是，”女孩打断了他的话，连连摆手，“是师尊让我来叫你去她院里一趟。”
“好。”韩晏焕点点头，把地图夹在胳膊底下、迈开步子就往掌门的私院那边走去，听到脑后的声音又特地叮嘱了一句：
“师尊让我记得和你讲——从院正门进去——”
“知道了——”掌门显然是太熟悉他了，知道他无论是主动有事登门、还是被使唤过去的，都一向喜欢从侧门进去、绕过后廊再到前厅。两人熟悉到这种地步，自然也不觉得有什么礼仪上的不妥之处，但既然额外叮嘱了，他猜或许厅里来了些二当家那边的人，这规矩还是要做给人看看的。
这山上并不是天生便适宜居住的地貌，虽然说当初选在这里定居大概也有避人耳目、在世外躲个清净的意味。但毕竟安置屋舍也费些人力物力，因而薰源门也选在了这山腰上一处低凹之处聚居。但这谷底也并不是一马平川，因而便形成了一座座小的四方院错落的样式，又在通往此处的唯一狭路上设了界限，既作为薰源门地界的标识、也是替这山里失路之人指个方向。
掌门的私院自然是这片聚落最早建成的屋子。韩晏焕没有问过，但是看这院里并不规矩的结构制式，他猜、这屋大概是掌门自己随心所欲设计的。从正门进到这院里，正对的是一面照壁，听说以前有人提议过把薰源门的纹样刻在这影壁上，但是显然是被掌门回绝了，因而这壁上如今还是纯素一片。
绕过影壁能听见流水声、但是眼见之处却看不到任何水池。若是在这山上生活过一年半载，便知道这山谷有一奇处便是，就算隆冬时节山头覆满积雪、屋檐下挂着冰棱，院内的流水照样不会结冻。韩晏焕自然没去过二当家的私院里，但也从薰柏口中听说，之前九州有名的造园家也和二当家有所来往，借着这不冻泉和山上出产的石料、在这院内可是做了一处了不得景。虽说体量比不上王侯将相之家，但是在山水之中又造山水的天时地利、可不是京畿那块地方可以比拟的。
常人来看着屋子都是开阔敞亮为好，但掌门的这院里偏偏就是进门既没有一星半点的造景，也没有个开阔的厅堂之类的。他们薰源门自称小门小派，这屋里确实也没有个侍从之类的，常人要是第一次来定在这不大的院内也要迷路的。
好在韩晏焕是这里的常客，就是有人给他蒙上眼睛绑进来、他都能记得这每间屋是做什么用途的。因而他迈进了二道院后、竖起耳朵听了听屋里面的响动，然后顺着声音的方向都朝相反的回廊走去，拐过两个弯以后果然瞧见一间亮着灯的屋子。
透过纸窗上的灯影，里头坐着的两个人大概是在对弈，而他的到访大概是要搅了这盘棋局的。
“掌门，您有事找我？”
韩晏焕把同掌门说话的语气放的客气了些，毕竟不知道屋里的人是谁，平时在自己家门里他不用同大家论资排辈、也就口无遮拦习惯了，但要是在江湖上的外人面前到还是要至少看起来有几分教养的。
“进来吧。”
韩晏焕走近拉开了门，这屋内右手侧坐的执黑子的人正是掌门，她手边漆制棋盒旁、一盏有着莲花形罩的灯立在桌上。
“你来的正是时候，你要是晚来一步、今天这盘棋我可是要输给阿兄了，”掌门见韩晏焕进了屋，从位置上起了身、走过去把门在对方身后闭了起来，“和我下棋这位你大概没怎么见过——”
韩晏焕顺着掌门的话、视线投向棋盘的另一端：安坐那里的人身着浅灰色的长衫、膝上放着一顶带面纱的斗笠，头发并没有像常人那样束起来、而是用一根簪子随意地挽在脑后——以及最让人无法不去好奇的、脸上那一张素色的面具。
“这位是我师兄，莲灯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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