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黎三岁的时候回到父母身边，见到苏槐的时候，他正在哭。
一个高大的叔叔站在苏槐面前，正在以母亲生第二胎不要他为由，故意捉弄苏槐。而旁边的人只是对苏槐的气急败坏感到有趣好笑。
所以江黎第一反应是跑过去抱住苏槐，安慰他说：“不会的，爸爸妈妈最喜欢你，怎么会不要你呢？”
那是苏槐哭得最大声的一次，好像自己一直埋藏的委屈终于找到了抒发的去处。
而此后，苏槐依旧是习惯于掩饰情绪。即便那次被揍得很惨烈，扎心的话听了一大堆，他只是靠在江黎肩头，啜泣隐忍，眼泪不止。
昏暗的房间里，年幼的江黎抱着年幼的苏槐，一点一点拍着他的背。
“如果他们再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会比我更听话吗？”
江黎说：“我不知道。”
苏槐问：“如果我有弟弟妹妹了，你会不会也更喜欢他们？”
江黎道：“我会和你一样喜欢他们，因为比起我的喜欢，你的喜欢更重要。”
但是苏槐说：“江黎，我讨厌小孩子。所以我不会喜欢他们。但是你好像很喜欢小孩子……所以要是我有了弟弟妹妹，你是不是就不会喜欢我了？”
那一刻，江黎感受苏槐的恐惧、不安与无助一路攀升。所以他把苏槐抱得更紧，那些话不知道是因为安慰还是真心，亦或是无可奈何的托辞，江黎说：“不会。我最喜欢你了，会一直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那些弟弟妹妹，我也不会喜欢他们到哪里去。”
江黎作为他那一代的独子，直到七岁时才成为长子。而在他的身份与地位变化之前，苏槐是他唯一亲近认可的弟弟。
所以他愿意把自己的那份感情无条件施加在苏槐身上。他一直以为是苏槐依赖于他，其实早在遇见他之前苏槐已经学会了独立与坚强。
而真正需要陪伴和依赖的，是江黎。
只是他那时不知，享受由此获得的成就感。直到一次次观点的分歧让他恍然，比起他于苏槐，是他自己更害怕对方的远离。
苏槐他啊，早就能够独行于自己的路了。
如果某天江黎无法再拽紧他时，会不会感到几分寂寞。
“……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的，卢晓颖。”年轻的女声说：“爸爸妈妈要出去打工，到时候两个舅舅也要去上学。读大学以后就是一学期回来一次了。”
卢晓颖把头埋在苏槐怀里，一言不发。
话题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在江黎走神的时候。
他依稀记得柳溪在给他们削荸荠，然后卢晓颖走到柳溪身边问：“溪奶奶，你有白头发了。”
柳溪捋了捋耳边的碎发，半开玩笑地说：“年龄大了，不像你们整天活蹦乱跳的。”
卢晓颖说：“你也可以和我一起玩呀。我们去摸瞎子，跳皮筋。待会一起去放烟花。”
柳溪拿着刀，提醒她别晃手，不然不小心会受伤。
卢晓颖又跑到牌室去闹肖姨，小孩子说话把不找边。她跑到肖姨身后去找白发，然后吃惊道：“奶奶，你好多白头发。”
肖姨输了牌，心情烦躁。闻言气道：“老了，再过几年别说白头发。命都没剩下多少。”
楼霞在旁边劝言：“怎么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呸呸呸。”
肖姨扯唇，嘴上不着调，说着也不知几分真假的玩笑：“以前一个算命的说我活不过六十，算起来也快了。”
卢晓颖苦着脸摇她的手：“奶奶别乱说，你要一直陪着我。等我长大了给你买大房子。”
卢晓颖的母亲站在旁边看牌，嫌她吵闹推着她出来：“你少说几句，就你现在这成绩能不能有出息还是个事。”
“……我以后长大了要赚钱，买个大房子，把你们，爷爷奶奶，溪奶奶、苏爷爷，六奶奶、江爷爷，槐舅舅，江舅舅……”
苏槐提醒：“手指头要掰不下了。”
卢晓颖放弃计数，说：“把你们接到我的房子，一直陪着我。”
于是卢晓颖的母亲说：“没有人会一直陪着你。”
说完又提到期末成绩，卢晓颖就情绪低落地跑到苏槐这边求安慰。
等哄完了人，卢晓颖又不长记性地跑去长辈身边惹事。苏槐和江黎坐在客厅看电视，江黎给他削了一个梨子，问：“你不是不喜欢小孩子吗？为什么还会哄晓颖？”
苏槐挑着果篮里的荸荠说：“可能是相处久了。而且她怕我，所以听话，好管。”
卢晓颖以前怕苏槐，众人皆知，有目共睹。
结果后来偏偏一次所有人都在哄骗卢晓颖让小孩子觉得无助想哭的时候，卢晓颖跑到了唯一一个沉默不发的苏槐怀中，抱着他哭。
苏槐不会软语细言，但是也不会对她恶语相向，更不会跟着去起哄没边界的玩笑。
接近十点时柳溪去准备宵夜，把江黎拉过去替人，江黎本想拒绝，指着旁边那桌桥牌可以单出一个人替换。柳溪问：“那他们替人的时候，你会打吗？”
江黎连那桌的牌面都认不全，被柳溪按在椅子上：“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可惜今天还是没能和你切磋一下牌技。”
苏槐站在旁边凑热闹，卢晓颖围着四边看牌面，然后用元宝形状的巧克力做筹码说：“我赌这局六奶奶赢。”
苏槐从她手里拿了一块放在江黎旁边：“我赌你江舅舅赢。”
江黎摸着牌面笑：“这么信我？”
苏槐挑眉一笑，“你可别拂我面子。”
“那你可能得多押点，到时候赢了算你的。”他把手里的牌打出去，卢晓颖跑过来偷瞄牌面，忧心忡忡道：“确实是副好牌。”
苏槐揉着她的头问：“数学不太行，倒挺会看牌？”
楼霞道：“是和奶奶天天去麻将馆'耳濡目染了'？”
坐在对面的卢晓颖母亲扯出个没情绪的笑：“怕是遗传卢家的牌瘾了。”
吃宵夜前江黎给柳溪算账，赢的一百多分出来给她，柳溪自然是不接。江黎道：“那算小槐的。”
柳溪玩笑道：“不存老婆本里？”
江黎笑笑：“没谱的事。”
他找到苏槐时，苏槐正在收拾客厅的残局。卢晓颖坐在旁边数他们谁的元宝更多。
苏槐拿着扫帚让她让路：“这还用数吗？明明一眼就看出来我的多。”
卢晓颖抱怨：“你打断我，我又忘记数到哪了。”
苏槐把她拎起来移到沙发边，将桌子上散落的糖果巧克力放回罐子里：“一百以内的加减都要出错，就别挑战自己了。”
“哎呀槐舅舅！”卢晓颖跺脚打断他：“能不能不要总是提数学！”
江黎坐到卢晓颖旁边，拿着手上零钱问：“数一下，数对了可以给你点奖励。”
看到钱，卢晓颖连逻辑都清晰几分，她很快输完那些零钱，肯定道：“一百四十八。”
“真棒，奖励个荸荠。”
卢晓颖不解：“不是钱吗？”
江黎：“我没说奖励是钱啊。这些钱是给你槐舅舅的。”他说着把零钱从卢晓颖手里抽出来递给苏槐：“说了赢了归你。”
苏槐看卢晓颖一脸羡慕的模样，道：“要不，待会用这些去买烟花吧。”
江黎未表态，卢晓颖已经跳起来：“好耶！仙女棒！野猪叫！还有冲天炮！”
江黎：“你要是大晚上放野猪叫信不信待会一整条街的人都要追着你打。”
“可能不止。”苏槐把垃圾袋系好拎出来：“以那个声响，说不定隔壁村的人也要被吵醒。”
卢晓颖改口：“那我明天放。”
苏小刚从后面把卢晓颖抱起来打横抱在怀里转圈：“你一个小丫头还玩这么危险的鞭炮？”
卢晓颖突然腾空转起来，不由自主开始尖叫：“苏爷爷！放我下来！”
苏槐：“爸，里面牌室收拾一下。”
苏小刚把卢晓颖放下来挠头：“去吃宵夜哦。现在收什么收。”
苏槐无奈叮嘱：“反正待会里面工作算你的。”
苏小刚推着卢晓颖往楼下走，敷衍道：“知道了苏大爷。待会一定收。”
苏槐看着他的背影不由皱眉，看着他带着小孩下了楼，有些没底地叹了口气。
江黎帮他重新套了垃圾袋，看着他问：“怎么了？”
苏槐把心里的推测说出来：“不出意外的话，他待会喝完酒就要直接回房间睡了。”
“那……”
江黎本来要说现在收拾也行，但苏槐道：“下去吃宵夜，不管了。”
他和江黎宵夜吃到一半，卢晓颖已经飞快吃饱喝足缠着他们去买烟花。
过年时间小卖部基本营业到凌晨。
只是他们走到小卖部有一段乡路，两边多是稻田和池塘，离道路近的房子主人大都过年走亲戚没人在家，一路无灯，只有星月照明。
卢晓颖一边牵着一只手，一路上絮絮叨叨，生怕声音停不下来后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近身。到了主街，小卖部的电子广告牌闪着光，让这条路稍微清楚些。
卢晓颖很快挑选完了花炮。回去路上她拽着两位舅舅，突然招手让他们矮下身，双手挽住他们的胳膊：“好了，站在可以站起来了。”
苏槐和江黎对视一眼，大概猜出她要整什么花活。
果然在他们直起身的时候，卢晓颖双脚悬空，苏槐和江黎架着她的胳膊让她享受了片刻的低配缆车。
走了一段路，卢晓颖嫌姿势不舒服又拉着他们变花样。
苏槐道：“你要是存心不想走路，直接让我们背你就行。”
卢晓颖道：“好呀好呀，我要坐肩膀。”
江黎蹲下来，卢晓颖以为他要妥协。就听江黎道：“正好现在夜深人静，路上也没灯不愁有人看见。”
苏槐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不怀好意地附和：“路上还挺多池塘。听说叶家堰以前闹鬼，不少人走到那里就被里面水鬼拖下去了。”
江黎接话吓唬她：“我们把你扛去那边好不好？”
苏槐趁机把她按住，“反正现在也没有人……”
“啊啊啊啊！”卢晓颖扭着身子从他手下挣脱，一路往前跑：“不要不要不要！我要回去告诉奶奶，你们欺负我。”
“噗……”苏槐看着她苦着脸往前跑的狼狈模样忍俊不禁，江黎站起来看着甩了他们一大截的人继续装模作样吓唬：“你别往路口凑啊，不知道那些长舌鬼喜欢躲在拐角吃小孩吗？”
卢晓颖皱着脸往拐角看了一眼，又屁颠屁颠跑到他们旁边把两人的腿抱住：“啊啊啊啊不要！我不要一个人走！”
苏槐拍了拍她的背：“行了行了，你跟着我们就没有鬼了。放手先。”
卢晓颖蹲下来：“不放。”
江黎道：“你这样我们走不了路，怎么回去？”
卢晓颖抬着头看着他们：“抱我。”
苏槐：“你先松手。”
江黎原本要把手上提着的花炮给苏槐，但是卢晓颖在他先一步朝苏槐伸手，苏槐抱着她，感受手臂间的重量问：“卢晓颖，你今晚的宵夜白吃了吗？”
卢晓颖争辩：“我吃了两碗。”
“你太瘦了。”苏槐把她往上掂了掂，卢晓颖抱着苏槐脖子，下巴搁在他肩上说：“槐舅舅，你是不是第一次抱我。”
“苏槐问：“你怎么确定是第一次？小时候你又不知道。”
卢晓颖：“溪奶奶说的。”
她没说几句话，苏槐感觉放在自己肩上的脑袋从原本收力的倚靠变成完全重量的靠倒。
江黎问：“睡着了？”
“嗯。”苏槐偏头感受了一下：“小孩子入睡真快。”
江黎问：“要换我来抱吗？”
苏槐摇头：“没事。要是一动她可能就醒了。”
“……觉得带孩子怎样？”
“麻烦。”苏槐还是一如既往的评价。
江黎有意提问：“那你以后有自己的孩子怎么办？”
苏槐说：“你正在说一个完全不可能的可能。”
他说：“我没有这么强烈的责任感。对一个甚至两个人负责什么的，不是自找麻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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