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翌日清晨,燕京下了一场爽快的小雨,扫去暑日躁狂。
姜涞被喊醒时,怀南禀报说谢玉蛰已在铺子里恭候多时。
怀南手忙脚乱地帮姜涞挑了套常服,
“少爷这么累,干脆推到明日便是。”
“不推,他都不累我累什么?”姜涞连打了几个哈欠,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还不忘嘴硬,“他已经去了?”
“是,专门差人传信来喊您呢。”
姜涞低嗤了声,掬起水洗把脸,立刻带着怀南出门。
老运街。
姜涞名下六间铺子皆在这条街上,包括两间成衣铺,一间全燕京最大的当铺,还有三间名叫珍宝阁的书画坊。
这些铺子是姜涞除去朝廷俸禄那点微薄银两以外的所有收入来源。
他从来不贪,因为有得是钱。
一间铺子每日进账都有上百两,燕京城里的有钱公子哥都乐意来捧他的钱场。
待姜涞到了珍宝阁,遥遥看去,便见谢玉蛰捧着本书在看,等走近了才发现他拿的是本兵书。
似是察觉到他的到来,谢玉蛰倏忽抬头对上姜涞的视线,微微一笑,“鱼道子的穷兵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本,比起抄录本详细更多,世子可容我再多看几页?”
姜涞瞥他一眼,看不得他那个眼巴巴的样,随意开口,“送你了。”
早前就听说过谢玉蛰喜欢看书,曾经有朝中官员为了拉拢他送了一车好书,他照单全收,却是自己花重金买下来的,还差点为此散尽家财。
“真的?”谢玉蛰眼底微有了些许亮光,又从身旁桌案上举起三本书,“这几本也挺好看的。”
姜涞:“……你来进货的?”
谢玉蛰只好把书原封不动放回原位,又听头顶传来颇为嫌弃的声音,“拿着吧。”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抠门呢,几本破书也舍不得送。
姜涞摇着折扇踏进珍宝阁,掌柜早等了他半天,笑呵呵地躬身行礼道,“见过少爷。”
这些掌柜都是姜家的家奴,故此只称他少爷。
书童识相地递来张檀木椅供姜涞落座,又贴心地备好茶水。
服务周到,姜涞满意地挥了挥手,端起茶杯轻抿,“免礼,把账本拿来。”
“回少爷,少夫人已经查完了。”
姜涞一口茶喷了出来。
怀南赶紧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又略显责怪道,“哎呦刘掌柜,你怎么不等少爷来了一块查,我们少爷这不是白来一趟么?”
姜涞又呛得咳嗽两声,重点在这吗?
“是老奴疏忽了,”刘掌柜一脸歉疚地道,“老奴也没想到少夫人会查得这么快。”
他们这些家奴都是姜涞的母亲一手调教出来的,从不生私心贪意,故此谢玉蛰查得很轻松,每日进出账都记录的仔细认真,粗略翻看便知绝无弄虚作假。
这算什么,姜涞还以为至少这些繁重的任务能让谢玉蛰头疼一阵,到头来只是姜涞的脑袋更痛了几分。
“对了,除查账以外,少夫人还为书画作了分类,取出一些私藏来赠入珍宝阁,甚至特地为铺子题字一幅。”刘掌柜有些兴奋地从身后取出一幅字来,递给姜涞,“燕京城皆知少夫人……不,谢大人一字难求价值千金,这幅字老奴觉得可以定价两千两。”
他望着那张已经裱好了的字,上书俩大字——请来。
姜涞沉默了,姜涞不解了,还不如写个财源滚滚恭喜发财呢。
好一个一字千金,营销果然坑人啊,什么破玩意居然敢卖两千两。
“谢大人说这两个字一是合了大人名讳里一个来字,又有敞开大门迎客来的美意……”
不等刘掌柜说完,姜涞清楚听到身后传来谢玉蛰忍俊不禁的轻笑声。
他是在笑吧,肯定是在笑吧?
姜涞无语地抹了把脸,对他这种幼稚的恶作剧十分费解,淡声道,“行了,挂上去吧。”没准有傻子真买呢。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道冷淡声音,“不必挂了,我们买。”
嚯,说傻子傻子到。
姜涞回头看去,只见门外小轿上下来两道纤细身影,皆穿着银丝绣的云锦罗裙,竟是两个女子。
燕朝自先帝时便风气开放,男子之间可通婚,女子也可以经商为官。
只是这两位实在面生,姜涞认不出是哪位官家小姐。
“奉昭宁公主之命,特来采买一些珍宝。”其中一个女子从怀里掏出一块宫中令牌,眸光轻蔑地掠过谢玉蛰,落在姜涞的脸上,“你就是掌柜?”
刘掌柜连忙迎上来想开口,姜涞抬手制止,笑着道,“我是,叫我姜掌柜便是,贵客如何称呼?”
“尚工局赵司珍和薛掌珍。”赵司珍从荷包中取出银票,拍在姜涞面前的桌上,扬声道,“这张字我们买了,不值钱的玩意,回去当柴火烧着玩。”
没有公主的授意,这两人不会如此胆大包天,谢玉蛰再怎么说也是三品大员,寻常人得罪不起。
久居深宫的昭宁公主如何跟谢玉蛰扯上的关系,而且似乎还有些仇怨。
姜涞有些感兴趣,但不多。他现在对自己家那位新军师沈炼更感兴趣。
“京中皆知谢大人一字千金,这幅字,四千两。”姜涞笑眯眯比了个四,对方毫不犹豫地又掏出两张银票。
还是要少了,姜涞有点后悔刚才没趁机再多要点,四不吉利,凑个五多好,公主有太后给的小金库压根不在乎这些钱。
他偏头看去,某位招财树仍规规矩矩地坐在原位等待姜涞,好似他们之间说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似的,从头到尾谢玉蛰都没什么反应。
赵司珍命手下人接过那幅裱好的字,迈着步子不紧不慢走到谢玉蛰跟前,用只二者能听见的声音,冷冷道,“公主命我给谢大人带句话。谢大人,祝你与姜大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公主她拿的起放得下,从今往后如此字画般,与你一笔勾销。”
说着,她一把将那幅字撕了个粉碎。
姜涞没听清楚她们说了什么,看戏般盯了半晌,只见谢玉蛰缓缓起身,朝赵司珍行了个礼,面无波澜道,“劳司珍代为转达,道衡多谢公主。”
赵司珍冷嗤一声,转身带人离去。
姜涞没趣地收回目光,他还以为能看一场大戏,不说打架,吵两句也行啊,结果居然撕了张破字就走了。
“我回府休息,当铺的账你自己去看吧。”姜涞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看一眼谢玉蛰,对方仍然轻轻笑着,听到这话起身恭送他离开。
天.衣无缝的伪装。
这么些天,姜涞竟然半分破绽都没找到。
账本照看,夫人照喊,甚至手底下的小厮都被他差走了,谢玉蛰仍旧可以无动于衷,一副温顺恭良的做派。
姜涞还是更喜欢真诚一点的,比如沈炼那种丝毫不掩饰自已野心的角色。
思及沈炼,姜涞昨夜太累,到家直接倒头就睡,还没来得及看他在府邸里安顿下来没有。
轿子一路赶回家中,姜涞颇为关心地问怀南,“沈公子安排在哪个院里了?”
怀南无比自信地回答,“回少爷,沈公子就住在谢玉蛰的院子旁边吟雪居里!”
姜涞默了默,一把用折扇敲在他头上,咬牙道,“你可真会安排!”
不过看今早谢玉蛰的表现,应当是还没发现沈炼。
姜涞忧心忡忡地快步走进吟雪居,却见院内搁着一张残局棋盘,沈炼正执着白棋与自己对弈,不知他下了多久。
听到脚步声,沈炼缓缓抬起头,对上姜涞的视线。
“见过世子。”
“免礼。”
姜涞连忙上前扶住他,低声笑道,“何必拘礼,日后在府中不必跟任何人行礼了。”
他欣赏人才,也愿意给有才能者应得的尊重。
沈炼应允下来,没有跟他客气,两人落座,他掏出几粒黑棋子,作势要递给姜涞,却被姜涞摆手回拒。
“我不会下棋。”姜涞会一点,但实在棋艺不精,容易闹笑话,因此极少跟人对弈。
沈炼仍然抬着手,“世子随便下下也可以。”
姜涞只得接过棋子,轻声道,“下得不好你可别笑话我,得给我放点水。”
闻言,沈炼低笑一声,“世子放心,我下的本就是媚主之棋,定会想尽办法让世子赢下来。”
他话里有话,姜涞不动声色地捻起棋子,随意搁在面前的棋盘上,“那可不行,别给我放水。来这里还习惯吧?”
沈炼微微颔首,犹豫片刻,又轻声道,“世子昨日准我自己去账房开销,我取了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银子,一个官员几年的俸禄,寻常人家有这一千两白银,足够两代人衣食不愁,即便是姜涞这样的富家子弟,拿出一千两应当也肉疼得要命吧。
落子之前,沈炼试探着抬眼看向姜涞,却只看到姜涞唇畔无所谓的笑意。
“不够再找账房要。”
姜涞刚白得了四千两银子,正愁没地花,投资在沈炼身上正合适。
见他毫无反应,沈炼不由好奇,“世子不怕我拿去花天酒地?”
姜涞正琢磨着下个棋子搁在哪处,头也不抬道,“无妨,家里养得起你。”
沈炼微怔片刻,恍惚间觉得姜涞好像真把他当成一家人,他短暂沉吟,还是如实告知,“就算世子不问,我还是要说的,这一千两尽数打赏了下去,我在京中有查探情报的暗探,这些钱财皆是用来养暗探。”
姜涞信任他,那他也信任姜涞。
“正巧,”姜涞落下一子,稍微有了些兴致,“我有件事倒想问问你的意见。”
沈炼抄起折扇给姜涞掌风,徐徐道,“世子可是为四府水患贪墨一案发愁?”
“正是。”姜涞很喜欢沈炼这个聪明劲,聊起天来比怀南那傻蛋轻松多了,他简单把贪墨案目前的所有进展跟沈炼说了一遍,又道,“我原本打算逼张师鸣在狱中认罪自杀,这样一来南方四府的官员发现没了顶天的高个子定会人人自危,纷纷想办法自保,互相指摘罪行,案子很快就能结。
可如此一来,风头一过四府官员还是会故技重施,治标不治本。”
“是了,这些官员本性难移,南方四府皆是鱼米之乡,粮商盐商不计其数,上次四府水患还是在永褚年间,自那时起这些官员便假报灾情,贪粮吞款,尝到甜头之后愈发不加节制贪婪无度。”沈炼长在合春府,四府是个什么光景他最清楚不过。
“世子若想根治,只有从头到尾的将官员换血,如同将整个南方四府脱胎换骨一般,可这根本就不是世子所能办到的。”
他说得委婉,也说得在理。
姜涞拧紧眉头,捏着棋子不语。
沈炼叹息一声,边给姜涞倒上茶水,边劝解道,“想要根治朝廷乱象,需要常人所不能的胆魄,先帝在位二十一年几次想要整治,却处处被纠集成众的四府官员所桎梏,世子认为自己可以担当得起?”
闻言,姜涞神色微顿,缓缓抬眼看向他。
前面说的还不错,这话就说的有几分暧昧了,拿他跟先帝比,是想问他有没有当皇帝的魄力?
见姜涞没有回答,沈炼从他脸上转开目光,继续道,“不过就算世子真有那个魄力,四府的蛀虫也绝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拔除,所以——”
他顿了顿,一棋绝杀,彻底封死了姜涞的去路,“世子要循序渐进,取谋心之道。”
话音落下,姜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输了,棋盘上的棋子下得杂乱无章,却看起来处处有序可循。
他沉思半晌,问道,“皇上那边没有突破口,谋谁的心,民心?”
得民心者得天下,小说里都这么写的。
“非也,世子要谋四府官员的心。”沈炼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谋心之道并非谋取的意思,而是要让他们……君臣离心!”
姜涞眼睛微不可察地睁大了些,他没想到沈炼这么大胆,君臣离心,祸乱朝廷,此乃谋逆重罪。
沈炼没等到他回应,又重复一次,“要使四府官员君臣离心,世子必须这么做。”
“怎么做?”姜涞按兵不动。
沈炼将棋盘打乱,深吸一口气道,“听说世子清晨去铺子里看账本,谢大人留了一张字?”
“你们怎么都知道?”姜涞哭笑不得。
深宫里的公主知道也就罢了,怎么连他院子里的沈炼都知道。
“谢大人刚把字写出来,铺子里的掌柜就敲锣打鼓地四处宣传了。”
“哦。”
靠,合着就他这个老板起得太晚没收到消息。
“昭宁公主自幼受太后宠爱,虽非皇后所出,待遇却一点也不差。不过皇上本就子嗣绵薄,自然要盛宠。
朝廷内外还曾有过个有趣的传闻,世子可知?”沈炼循循善诱。
姜涞配合地摇了摇头,沈炼朝他招招手,他附耳过去,半晌,眼睛不可置信地睁大。
哪个不要命的,居然传皇上那东西不行,所以才生不出孩子!!
沈炼低低道,“不过这传闻很快就消失了,世子猜是何原因?”
自然是狗皇帝死要面子还记仇,把所有相关的人全杀了个干净。
忽然间,姜涞思绪微滞,脑海里浮现谢玉蛰的话。
把事情再闹大些?
一刹那,他恍然大悟。
皇上有意要保张师鸣,可张师鸣已经答应自己会老老实实上刑场。
倘若张师鸣的死能把皇帝所做的事捅个大窟窿,皇帝定会下令命人封口,而谢玉蛰本就是皇上钦定的刑部尚书,又是皇上心腹近臣,这差事定会落在他手上。
只要谢玉蛰拿着假鸡毛当成真令箭,把所有与此案有牵扯的官员一律捉拿归案,公布罪行,届时皇帝就算想轻拿轻放,也不可能了。
其次,张师鸣一死,其他相关的四府官员也一一落网,从今往后,还会有人敢给皇帝办事么?
谁敢帮皇帝贪墨建园子,就不怕像张师鸣的下场般卸磨杀驴?
果真是好计。
见他有所明悟,沈炼放松下来,轻笑道,“世子可还要继续用茶?”
姜涞立刻起身,抓起自己的外衣便出门去,临走之前还不忘道,“不了,多谢沈公子,再去账房领一千两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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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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