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月桂楼。
“哎,你听说了么,最近京里发生件大事。”
“什么事?”
“前些日子被羁押查处的河东知府张师鸣,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一楼的客堂内四处熙熙攘攘,所有人都在讨论张师鸣的死。
“他死了?怎么死的?”
“你说呢,没有皇上的意思,提刑司看守严格,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死了。”说话的人神神秘秘地道,“你知道皇上为何要他死么?”
“因为他贪赈灾钱粮呗!”
对方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笑道,“你懂什么,他贪的那些钱都是为了给皇上建园子,听说那园子里有各式各样妖娆妩媚的舞姬戏子,都是张师鸣各地搜罗来的,为了讨皇上的欢心,还特地填海造山,引水东来,给皇上建了一座玉漱瀑布!”
“哟,那皇上为什么还要杀他?”
“你真是笨,”那人恨铁不成钢似的道,“自然是杀鸡取卵,顺理成章地把那瀑布园子归公啊!”
此话一出,客堂一片唏嘘哗然。
*
养心殿。
一只茶盏狠狠砸在了谢玉蛰的面前,瓷片炸开碎落一地,殿内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不敢抬头。
谢玉蛰静静垂下眼,清楚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这件事,本就由你谢玉蛰负责。”皇帝声音极沉,蕴含喷薄欲发的怒意,“你竟连手下人都看管不好,张师鸣在你眼皮子底下死了,你怎么当的刑部尚书?滚回家去,好好琢磨自己到底姓甚名谁,又是谁将你抬到今日的高位!”
谢玉蛰缓缓叩首,“是。”
方要离开,皇帝又冷声将他叫住,“等等,朕听闻张师鸣死后,有人四处传言是朕授意?”
谢玉蛰眉宇微蹙,显然并不知道这件事,他立刻道,“微臣会彻查造谣生事者。”
“彻查?”皇上冷笑一声,“先帝的教训你不清楚?查是封不住嘴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杀了。”
闻言,谢玉蛰倏忽抬起眼,想说些什么,可又知道不是时机,只得忍下。
从养心殿出来,谢玉蛰拂去衣衫上沾染的茶水,便见到一个捏着宫牌的书童朝自己行礼。
“谢大人,苏太傅请您过去一趟。”
今日的事一件紧接着一件,谢玉蛰低低叹息一声,迈步朝皇子所而去。
甫一进门便见堂下摆着张古琴,老师他素来喜好雅乐,却极少亲自弹奏。
“道衡,你来了。”苏书纯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簪起,指在琴弦上轻缓拨弄,弦音浩瀚缥缈,似是古寺钟声般令人心神安宁。
谢玉蛰规规矩矩地给老师恭敬行礼,而后跪坐在老师的琴前,“今日的事,老师怎么看?”
弦音忽顿,戛然而止,苏书纯淡笑了声,“不都在你意料之中?”
既然选择了让姜涞放手去做,就必须承受天子震怒血流成河的后果,更何况,难道谢玉蛰事先没有想过,姜涞会故意传播流言,倒逼皇帝出手杀人?
流言一出,难免误伤无辜。
此计妙,却不仁。
见他沉默不语,苏书纯自身旁提起一包油纸裹着的梅子蜜饯,递到谢玉蛰手边,“尝尝,菁围昨日给我送来的。”
谢玉蛰双手接过,低低道,“姜涞没错,学生忧思之事不在此。”
他只是觉得奇怪,若只是想让皇帝清理贪官,何必四处散播流言?
据他所查,不止是燕京城内,那些人似乎有意要将流言传去南方四府,很多传流言者都是四府来京的商人。
一旦这些事传到四府去,官员必定人心惶惶,圣心将失,于朝廷百害而无一利。
姜涞不可能没有看到这一点。
可他这么做,究竟有什么好处?
“你心底有答案,只是不敢深思,来问我难道是想求个心安?”苏书纯无比珍惜地用绢帕擦拭着琴身,意有所指道,“道衡,自你十岁起便入我门下,可还记得幼时我教你什么?”
谢玉蛰面色微僵,垂下眼睫道,“老师教我的,是事君之道。”
自小苏书纯便悉心教导他,只为有朝一日他能成为皇帝的左膀右臂,为皇帝分忧解劳,日后还要辅佐太子,一生一世做忠心耿耿的天子近臣。
苏书纯满意他的答案,又徐徐道,“人无完人,皇上纵然有千般错处,也终究是天下之主,你我之主,倘若姜涞心存谋逆……”
“他不会。”
谢玉蛰几乎下意识般反驳了苏书纯的话。
堂内倏然安静下来。
半晌,苏书纯叹息一声,收起绢帕,“但愿他不会。”
谢玉蛰神色平静,仿佛只在评论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姜涞才能不输名臣良将,可他凡事必争高低,不甘居于人下,且性情倨傲、胸怀狭窄,像他这样的人的确难堪大任,迟早会扰乱社稷,祸及百姓。但要说谋反,绝无可能。”
苏书纯眉头微皱,“道衡以为如何?”
谢玉蛰俯身叩拜,坚定开口,“璞玉无华,琢而成器,学生想做琢玉之人。”
见他如此,苏书纯也不好再劝,只得挥了挥手送他离开,“你走吧。”
从皇子所出来,天边晚霞红遍,谢玉蛰怔忡地看了许久,从怀里取出那本姜涞送给他的穷兵论。
世人皆道他聪慧至极,多智近妖。
可有些时候,他也不知自己所做之事,究竟是对还是错。
老师说姜涞谋逆有罪,要他忠心侍奉谢家王朝。
可他的君主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人于不顾,河东饿殍枕藉,遍野腐尸,而他独坐高堂,从国库里一只手出一只手进,建了一座奢靡无比的瀑布园子。
为报师恩,忠心这样的君主,一日复一日地为皇帝善后,犹如帮凶。
是对,还是错?
姜涞心存谋反之意,使些阴谋诡计扰乱朝廷,让四府官员与皇帝离心,令朝局不稳,人心动荡。
而他一再为姜涞辩解,认定姜涞不会叛君背主,却不是因为姜涞的确如此,而是因为他也有私心。
这一桩桩,一件件,是对,还是错?
即便是老师也给不了他答案。
*
回到姜家,谢玉蛰亲自下厨熬了一碗银丝燕窝乳,他很少下厨,也不知做得好不好。
他想再亲近姜涞一些,至少要让姜涞听得进他的话,少一些防备,多一点信任。
然而刚熬好燕窝乳,谢玉蛰便在自己的房内见到了面色冷沉的姜涞。
“世子?”
不知怎的,谢玉蛰心口凉了几分,总感觉姜涞主动来找他必定没什么好事,他试探着把碗“你来得正好,我刚熬了一碗银丝燕窝乳给你,尝尝?”
事实上,姜涞找他还真没什么好事。
今早传闻传到皇上耳朵里,是姜涞亲自安排的人,出不了差错,果不其然谢玉蛰被专门叫去了养心殿。
养心殿安插不进去人手,但苏太傅的皇子所那边倒是好安排得很。
谢玉蛰和苏太傅聊了什么,姜涞一概听了个清楚。
不听不知道,原来在谢玉蛰眼里心里,他是这样个形象。
“谢玉蛰,我这人到底什么样?”声音很冷。
睚眦必报,难堪大任。
谢玉蛰是他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点评他?
闻言,谢玉蛰动作微顿,错愕地回头,“你派人监视我?”
“监视?”姜涞轻嗤一声,自然不会承认,“我哪有那个本事监视你,管不好下人的嘴,就别怪风声漏出来。”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哪怕谢玉蛰装得再好,他们始终不是一路人。
谢玉蛰如今的高官厚禄皆要仰仗皇帝,皇帝一死,他们这些个旧臣就没了靠山,恩师又是当朝太傅,铁打的保皇派。姜家不同,姜家是自先帝时起便一直辅佐帝侧,位高权重,兵权在握,换句话说,若不是今日后宫之主皇后娘娘是姜家人,燕帝这皇位坐不坐得稳还要另说。
甚至就连原著里谢玉蛰一生都是燕朝的一等忠臣,为皇帝铲除姜家这心腹大患,此后封侯拜相,从未有一刻生出过半分谋逆之心。
是啊,谢玉蛰多光明磊落,而他姜涞多阴暗毒辣!
“世子,偷听非君子所为……”谢玉蛰无力叹息一声,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姜涞只觉得君子俩字好笑极了,他从来就不跟这俩字沾边。
他敛起笑意,定定地望着他,每个字都掷地有声,“谢玉蛰,不管你到底怎么看我,我永远不会为了你改变。璞玉可琢,但我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趁早死了这条心,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谢玉蛰不明白,为什么姜涞总像一只容易炸毛的猫,不管他说了什么,总能一瞬间引起姜涞的怒火。
那些对老师说的话,并非出自他真心,只是他担心老师会因此和皇上透露风声,故此才一再拖延时间,想着日后姜涞或许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忠臣良将之后,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所谓立场的沟壑,老师定然会很喜欢姜涞的。
谢玉蛰无端也多了几分火气,他并不是没有脾气的泥巴人,任人揉圆搓扁还能无动于衷。
“京中乃至四府的传言,我知道是世子从中推手,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自己清楚。”谢玉蛰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没有一句说错,我唯一的错,就是妄想改变你。”
姜涞冷然盯着他,自齿间吐出一个字,“滚。”
半晌,房内寂静无声,门开,门闭。
姜涞攥紧指,望着面前那碗银丝燕窝乳,猛然抬起手从桌上挥落,瓷片碎裂一地。
改变他?
凭什么?
他有什么需要改变?
最需要改变的,是这腐化溃败的朝廷,是不肯放弃给狗皇帝卖命的谢玉蛰!
他知道自个是小心眼了点。
是脾气差了点。
而且还总爱欺负人。
想要谋逆造反也是真的。
姜涞知道谢玉蛰说得没错,只是他心里憋屈,好像被人剥开了剖透了搁在案板上任人观赏评说似的,尤其是被他最不想被看透的那个人。
自从妈妈跳搂自杀后,他再未有过任何亲密关系,朋友也好情人也罢,姜涞清楚自己是在逃避被人探索,被人改变,就像一种保护机制,只要把自己保护好,其他人怎么看他都不重要。
谢玉蛰说他孤傲,其实孤占更多。
他一辈子就是这样的人,永远也不可能为任何人改变了。
*
夜半,姜涞敲开沈炼的房门。
两人对视一眼,沈炼善解人意地让开一条道引姜涞进门。
幽月悬空,一地寒凉。
沈炼俯身为姜涞倒了杯茶,低声道,“世子心火旺盛,菊茶消火。”
姜涞伸手接过,眼睫低垂,轻轻吹去茶上漂浮的花瓣,“谢玉蛰不可信,我没办法藉由他的手去查杀四府官员,此事只能我自己来了。”
当朝苏太傅是谢玉蛰的老师,对谢玉蛰的恩情如同再造,听说谢玉蛰原先幼时是不姓谢的,苏太傅为了让他忠心皇家,才给他改了姓氏。
原著里,谢玉蛰也从未有过除掉皇帝自己登位的野心,他是燕朝第一名臣,为谢家两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死后建庙立传,青史留名。
说到底,谢玉蛰愿意和他一起除掉张师鸣,并不是为了推倒狗皇帝,而是维护狗皇帝的统治和朝堂的安稳。
“世子何出此言?”沈炼拄着下巴,稍显困惑地看他,“世子可曾有认真问过他愿不愿意帮你?”
姜涞微愣了片刻,抿唇道,“不必问也知道。”谢玉蛰就差明晃晃地指出他有谋逆之心了,又怎会帮他挑拨四府和朝廷?
话音落下,沈炼没来由地低笑了声,“那世子都和谢大人聊了些什么?”
姜涞把事情来龙去脉全都告诉给沈炼,心头愈想愈气,“他还想做琢玉之人,妄想改变我的主意,当真把他自己当回事了。”
“世子,”沈炼倏忽打断他,“谢大人此人为国为民,的确是位好官,可你想想,一个好官又怎可能不会对朝廷有所怨言?”
姜涞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他就算有,也绝不会当着恩师的面说出来,苏太傅是何许人也,两朝元老,又是当朝太子的老师,谢大人岂能在恩师面前,说出对朝廷不满的话来?”沈炼认真分析,缓缓道,“这些年皇上愈发不体民情,谢大人难道真的就能置若罔闻?”
姜涞似懂非懂地看着他,低低道,“你的意思是……”
“他跟苏太傅说那些话,兴许只是权宜之计,世子不妨放下面子,好好跟谢大人谈谈。”
沈炼凑近姜涞些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世子,若能得到谢大人的助力,日后我们的路将会事半功倍,他想改变你,为何你就不能改变他呢?”
闻言,姜涞眼眸忽睁,“我?”
“是啊,世子不是对谢大人有救命之恩?”沈炼笑着抿一口茶,语气多了几分揶揄,“况且我听闻,谢大人似乎对世子深情不渝?”
姜涞默了默,白他一眼,“这样的传闻你也信?”
“万一呢?”
沈炼意味深长地道,“就算他是演戏,世子不妨就陪他演下去,演到他假戏做真,演到他非你不可,演到他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彻底沦为世子的膝下臣。”
虽然他说得诱人,但姜涞还是觉得谢玉蛰不会那么蠢。
至少不可能为了他枉顾自己的使命。
可姜涞转念一想,试一试也无妨,反正没有损失。
“嘶……”姜涞越想越觉得可行,“你觉得,我怎么才能让他假戏做真?”
沈炼低笑了声,朝姜涞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片刻后,姜涞愕然抬眼,无不佩服道,“高人果然是高人。”
“世子过奖。”沈炼面色平淡,又叮嘱一句,“不过世子切记,谢玉蛰此人与我们终非一路人,世子千万不要因计动情,误了大事。”
姜涞身形微顿,毫不在意地道,“不可能,你就放心吧,我又不喜欢男人。”
沈炼稍稍放心下来,起身送客。
*
翌日一早,天色刚亮。
姜涞从冒烟的小厨房灰头土脸地出来,手心端着碗烧干的粥——已经快熬得像米糊糊了。
怀南连忙从怀里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心疼地道,“少爷,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就成了,您说说您为什么非得下厨?”
“我没事。”姜涞无奈地望着碗里的米糊糊,哀叹一声,“早知道以前就多学学做饭。”
他转头看向怀南,压低声音道,“去月桂楼,帮我买份粥,速去速回,千万别让谢玉蛰看见。”
“哎!”
……
好半晌,姜涞做足了心理准备,小心翼翼地端着热腾腾的鱼肉粥敲开谢玉蛰的房门。
“道衡啊。”
谢玉蛰右眼眼皮猛跳了一下。
这名字从姜涞口中说出来倒真新奇。
姜涞笑眯眯地把鱼肉粥搁在他面前的小桌上,随意拉开张凳子,与他对座相对,“昨日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谢玉蛰瞥了一眼那碗鱼肉粥,答非所问道,“世子这是何意?”
姜涞脸不红心不跳地答,“你昨日给我熬燕窝乳,我来答谢你。”
“罢了。”谢玉蛰冷淡拒绝,捧着手心那本昨日姜涞刚送给他的穷兵论翻了一页,“我不配喝。”
姜涞:……
“怎么说这样的气话,”姜涞磨了磨牙根,忍下火气,又把粥往他手边推了推,“你先尝尝,我早上亲自起来做的。”
他要不喝,姜涞还怎么说后边的台词?
好在谢玉蛰没让姜涞的手在半空僵硬太久,最终还是接下随手搁在旁边,语气仍然冷漠平静,“世子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现在说吧。”
姜涞酝酿了会,轻轻道,“昨天是我不好,你说得都对,是我心胸狭隘,是我胆大包天,可如今已经覆水难收,我只想先将那些为祸百姓的贪墨官员绳之以法,不然之前我们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白费时间?”
谢玉蛰神色微动,偏头看向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姜涞猛然凑近过来,鼻尖萦绕着那股浅淡的兰草香气,令他心跳微滞一瞬。
“道衡,对不起。”姜涞定定地望着他,颇为委屈似的把鱼肉粥往他手边推了推,“你就原谅我吧,昨天你跟苏太傅说了我的坏话,我也说气话骂了你,咱俩扯平行不行?”
他眼神清澈明亮,像只故作无辜的坏猫直勾勾地盯着人,声音又温柔极了,
“嗯?道衡?”
谢玉蛰喉结轻滚,却没有后退。
“粥,你做的?”
见他终于肯理自己,姜涞眉开眼笑,无比直白地道,“是啊,为了讨你欢心。”
谢玉蛰沉默片刻,“可这不是月桂楼的招牌鱼肉粥么。”
姜涞笑容微僵,脑袋飞速转动,“是啊,我特地跟月桂楼厨子学的。”
“真的?”谢玉蛰显然还是有点不信。
姜涞快装不下去了,故意沉下脸来,“算了,你不喝我自己喝,反正你也不肯原谅我。”
他方要伸手将粥端回来,手背却忽然被冰凉的指尖轻轻按住,姜涞怔了怔。
“谁说我不喝?”
谢玉蛰叹息一声,接过粥来,“难得世子良心发现,只是下次道歉,可否更有诚意一点,送几本值钱的兵书过来?”
姜涞:……
你他妈还挑上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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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对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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