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令牌想来也是飞花的信物之一,暂且先留在我这吧。”说着她又将手中的一个包袱递给他,“吃点东西,然后把你这身血淋淋的衣服换下来,你的外伤还是先去镇上住两天缓一下……”
她一边思量着,一边沉静地说着。
他能听出来,她话语中的那份认真与关切,而这样陌生的感觉令他十分不适,有点像是……小的时候他因为想逃,一个人趁夜在雪地里走了十来里路,直到有个热心的好人家给了他一碗水喝。
寒冬里,那冒着热气的水,等递到他的手中时,其实已经没有那么热了,但当他冻僵了的手指捧住那只碗,仍旧被烫得发麻,发麻后又发热肿胀,他一时分不清那是毒药还是解药,他的伤口是在愈合还是在溃烂。
就像现在这样,她说了一连串的计划后,回首与他对上目光,似是在询问他的想法,而他却完全不记得后半段她说了什么,脑海中只剩下她翕动的嘴唇,淡然的神色,走动时漾起的衣摆,以及鼻尖面纱似有若无的香气……
君卿见他不说话,以为他不同意,只好劝道:“你的伤势,我建议再多歇两天,等你伤好点了,我们胜算也更大些,这歇息划算的。”
她的眼睛清澈透明,仿佛那刀剑无眼有去无回的行动,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场出游,挑个晴天,也就去了。
相较之下,他因不肯陷入泥沼而拼死挣扎,显得更加狼狈不堪。汨罗垂下了眼睫,低低应了声,算是作答。
小福在一旁看着二人,心中发堵,她不理解为何师父要冒死去救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差点要她们性命的人。
君卿察觉到她的神色,摸了摸她的头:“小福,对不住,之前师父还说保你无虞……你放心如果真有什么差错,我也会先把你安顿好。”
小福听着这话,只能牢牢抱住她。
汨罗沉默地用了饭,随后走到了残破的佛像后,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已经和血肉粘连在一起的粗布黑衣,上了药,简单包扎后他打开那个包裹。
最上面是一件月白色银丝暗纹长袍,在晨曦中泛着微光,触手生凉……
不过是萍水相逢,何必花大价钱为他购置这样一套行头。
汨罗手中攥着衣服的一角,迟迟未动,仿佛那衣服是什么洪水猛兽,紧箍袈裟。
君卿等了好一会不见他出来,扬声道:“可是衣物不合身?”
汨罗抿了抿唇,又将伤口多包了一层,确认没有血渗出后穿上中衣,披上了那白袍。
君卿听着他的脚步声回了头。
他的头发散在脸颊两侧,面容隐在其中,看不真切。
月色长袍加身,君卿看晃了神,仿若下一刻那人就会信步而来,手持墨玉色长箫挑起她的下颌,调笑道——
“小君卿,收收你的口水。”
“有何不妥?”汨罗见她盯着自己,神色有异,遂问道。
君卿下意识摇头,走上前去。
汨罗见她出手,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结果她只是将他不小心掖住的衣领扯出抚平。
肌肤相触的瞬间,他定住了。
不止是身体,还有他纷乱的思绪,一同静止了。
“这颜色很衬你。”
他听见她近在咫尺的声音,那温热的气息仿佛都喷洒在她刚刚指尖触碰过的侧颈肌肤,带起一阵奇异的感受,像是夜里那道惊雷落在了他的身上,心脏都微微发麻。
三人行。
因龙头镇此去不远,他们步行前往。
小福握住君卿的手,不时探头偷偷朝走在她师父身侧的那个男人。
难道真的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小福觉得他换上这衣服后,都没有那么面目可憎了,身上的血迹一遮,翩若寻常家踏青的公子。
汨罗察觉到她的视线,侧头与她对上了一眼,那眼神中无悲无喜,只是蜻蜓点水般一掠而过,小福却被这一眼看得心中一跳,急忙垂眸避开。
已是四月芳菲天,草木茂盛,昨夜雨后,更显清净。
君卿近几日连连赶路,竟都快忘记了,脚一步步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是什么感觉。
脑中的血雾仿佛都散开了不少。
不到晌午,他们已经抵达龙头镇。这镇虽偏僻了些,但也依山傍水,腾升烟火之气。
君卿清晨所至,只有些许商铺开着,这会看那街上,往来商贩者众多,叫卖着吆喝着,更有七八孩童你追我赶,欢声笑语不断。
君卿寻了家客栈,那店掌柜一见他们三人,只当是一家三口赶路来,男子衣着不凡,女子气质卓群,就连女娃娃都比寻常年岁的孩童看起来要聪慧许多。
他热忱迎了上去:“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君卿掏出银两置于案台:“两间上房。”
原来管事的是女主人,这可不多见,可为何分房而住,店掌柜心中有疑,却也知晓不该打听,忙调转了方向:“得嘞,您这边楼上请。”
堂中几位吃茶的大汉,见她出手如此阔绰,不免多看了几眼。
汨罗侧身挡在她身后,目光如箭,逼得他们纷纷敛了神色,佯装无事发生,待他转过身后,又暗自里互相使着眼色。
楼上合围成回字形,店掌柜带着他们转了两道弯,面朝唯一的台阶,推开了一扇门:“天字一号房,客官您看可还合心意?”
那内里是个宽敞地儿,香案上的一花一木摆放都颇为讲究,侧边墙上是一幅题了词的月下梨花映雪图,用色巧妙,令人观之不觉单调,反倒是若有流光溢出,好不雅致。画长约莫七八尺,悬壁于上。
“就这间吧,烦请送上两桶热水,于我们接洗风尘。”
“得嘞,客官请稍歇片刻,我即令后厨准备。”
君卿将背上的琴解下,搁置于香案之上。
汨罗并未去自己的房间,反倒是跟着她一起,反手掩上了门,走到她身侧:“楼下窗边身着青衣的那几位看起来心思不正,你注意留神。”
君卿倚在案后的软垫上,神色懒散,仿佛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汨罗见她不应,自觉没趣,转身欲走,却忽然被拉住了手腕。
腕上搭着的手指,并没有用多大力道,他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是在给自己搭脉。
君卿把着他的脉搏,片刻后道:“你且先去漱洗,稍后来寻我,我再给你运功疗伤。”
店掌柜是个周到人,不仅送来了热水,皂荚绢巾一应俱全,水中甚至还放了花露增香。
君卿先让小福洗了,自己从怀中掏出信,迎着日光仔细看了又看。
那信寥寥数语,告知她师父月前因病过世,家中人收拾旧物时发现少了那张瑶琴,盼望着她能将琴送回,好令白发人有个念想。
师父身体不好,她是知道的。尤其是她及笄后,他的病情愈发严重,经常要回家中疗养,三五月才能去看她一次。
君卿有时等着等着,会不安起来,她担心她再也等不到他,然而最终他还是会出现。或是踏月而来,或是迎风而至,总之,每每在她耐心耗尽之前,回到她身边。
以至于,这三年中,她已经渐渐习惯一个人练功,一个人用饭,一个人在院中抚琴而无萧声所和。
只这一次,他来陪了她许久。
久到她都快忘记他身上带着伤病,他陪她做了所有她想做的事情,哄她入梦后悄然离开。
君卿本以为他的病在好转了,谁曾想,天不等人。她甚至都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也好。
总还是那幅言笑晏晏的样子。
小福趴在浴桶里,见她盯着手中的那张纸,神色怔然,似有泪意,出声唤道:“师父……”
君卿将信收好,再抬眼已是清明一片,只是眼角的泛红一时难以消散。
“怎么了?”
“师父,你教我武功吧……”
君卿想了想:“我先教你一些简单的防身之术,待到了长安,我会将你送往我的师门,请他们来照看你,届时你若还有习武的想法,可跟随他们全方面地学。”
小福咬着嘴唇:“师父……我能不能不去……”
君卿摸了摸她的头:“你放心,我自小无父无母,也全是我师父一手带大,他的家人想必也如此良善,底蕴深厚。你且先去,若我无事脱身,自去接你。”
小福也知道自己身无长处,跟着她也不过是累赘,只好含泪点头。
待她洗漱完,正在房中用绢布擦着头发,门被敲响。
“是我。”
君卿披了件外袍,扬声道:“进。”
汨罗推开门,却见她衣衫不整,急忙垂下眼,转身就要走。
君卿抬手道:“无妨,你且先进来。”
他转身掩住门,过了好一会才转过身来解下面纱,抱拳正色道:“有劳。”
沐浴过后,他的面容更加清晰,此刻泛着可疑的红晕,从脸颊到耳朵,君卿看着这张脸,和她从未见过的神情,仿佛内心深处有一张琴,一双无形的手狠狠地拨动琴弦,余音绕梁,旋之不绝。
“你我之间,无需在意这些虚礼。”
君卿贴手于他后背,仔细地将自己的内力注入,并帮助他依次打通周身各处紧要穴位。
小福在一旁,练习着刚刚君卿教她的拳脚招式,不够快不够准,她就一遍又一遍重复。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
君卿收回了掌。
汨罗觉得自己浑身松快,有如神助。之前只是过手几招,便知她身手不凡,此次疗伤,更惊叹于她如此深厚的内力,便是武学奇才没个三十年光景也难得此阶,她看起来却年轻如斯。
汨罗心中倾佩不已,又感念她的恩情,转身就要向她行礼。
那人却把住了他的手腕:“我说了,你我之间无需这些,若想谢我——好好活着便可。”
“还未曾请教恩人尊姓大名,在下……”
君卿有些力竭,她调理着自身道:“我知你姓名——汨罗。”
汨罗见她脸色苍白,额上全是汗,一时间心中那道硬壳竟有了裂缝。
沉寂良久,君卿调理完内息,睁开眼,见他正神色异常地看着自己。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是需要莫大勇气才能开口。
“‘汨罗’只是我的代号。我本姓李,单名一个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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