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稚星幼年被长姐托付给蒲玄之代为教养,虽无师徒之名,与崇隐却也近乎于同门之谊,感情甚笃。
谁知稳重自持的崇隐一经秘境之行,带回了个来历不明的毫无修为的病秧子。这病秧子勾搭了崇隐不算完,在五年前,胥稚星曾经目睹他借养病之由与蒲玄之拉拉扯扯,几乎要蒲玄之事无巨细地照顾着,险些便要让这对师徒“反目成仇”。
胥稚星可是亲耳听到蒲玄之说,要崇隐那“孽畜”自刎谢罪。
崇隐没死成,姜令贞哄得他抛下一切与他做了对浪迹天涯的野鸳鸯。
在胥稚星眼中,面前此人俨然是一个活脱脱的祸水。
怎么?
崇隐死了,又跑回到小镜天赶着找下家……
胥稚星恶狠狠盯着小瞎子艰难吞咽药汁的模样,手边动作不停,轻轻吹凉小匙中黑糊糊的药汁,伸到姜令贞嘴边,心想这定然是他刻意装作柔弱,好借机引起他的怜惜。
小瞎子昏迷之际一吞苦涩的药汁,便蹙眉反胃,尊上特意让医修开的新药方。
灵株神草不计灵石地往里头砸。
哪里苦了?
这倒是冤枉了姜令贞——实在是喉咙痛,吞咽困难,胥稚星又跟喂牲畜似的,上一口还未吞咽完毕,这一口便又抵到了嘴边,姜令贞应该张嘴还是不张嘴?
胥稚星正胡思乱想,谁料姜令贞喝得急了,竟呛咳了一下。
他一动嗓子就痛,连声响都断断续续,实在凄惨。
胥稚星赶忙放下药碗,着急忙慌地拍打着姜令贞的背部,却被拂开手去,只见少年偏过脸颊去,一只手支着似乎要崩裂开来的脖颈,一只手虚掩着唇极力平复好一阵儿。
胥稚星见他总算不咳了,松了一口气,好歹不必再担心被蒲玄之问责了,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伺候得如此周到,姜令贞仍是呛到了。
用一旁蒲玄之方才替他擦拭眼泪的丝帕,蘸去他衣襟上的药渍痕迹:“真是麻烦精。”
胥稚星一不留神,将腹诽说出了口。
本人恍然未觉。
姜令贞却听进了心底,似有几分失落地垂下了濡湿粘连的睫羽。
在胥稚星再次端起药碗喂他之际,他抿紧唇瓣,不去含住送到口边的小匙,反而轻而慢地朝胥稚星的方向伸出双手。
胥稚星思索了一会儿,拧起眉头:“你自己喝?”
姜令贞缓慢地点了下脑袋。
意思:不劳您费心了。
姜令贞目不能视,看不到胥稚星此刻脸色铁青,好似被落了天大脸面。胥稚星心里头愤愤地想,真以为自己很想伺候他喝药吗?若非是尊上命令,他巴不得离这不安于室的小寡夫远远的!
他阴着脸,将小匙往还剩下一大半药汁的药碗里一扔,塞进了小寡夫纤长雪白的手。
一刹那的迟疑,怀疑这药碗会将他烫坏了。
姜令贞指尖颤了颤,霎时间柔嫩如花的指腹泛起几分灼烧的疼意,他稳住双手,捧着药碗仰首一饮而尽,脸色如常,递回给了注视着他一举一动的胥稚星。
尔后,随意地用手蹭了蹭脏污的衣襟,便重新躺下了。
双眸阖上,一副不欲搭理人的模样。
胥稚星兀自注视他睡颜良久,撇了下嘴,收拾用物离去了。
到尊上那儿又是依偎,又是羞红了脸,到了他这儿连个好脸色都不愿意给。
姜令贞面向床阴,羽睫微动。
少顷,将掌心搭在了平坦如初的腹部,默念着:孩、子。
傍晚时分,蒲玄之将一应事务处理完毕,回寝房前,冷不丁记起白日里离开姜令贞时,他那幅温软而弱质的姿态,他极度自然地转换脚步前往姜令贞暂住的偏房,令身后的胥稚星不由得诧异。
“这样晚了,尊上还去见那小……”称“小瞎子”“小寡夫”不礼貌,对上蒲玄之暗含威慑的眼,胥稚星将这戳人心肺的称呼吞回了腹中,“那人?”
称“夫人”没名分,称“道友”没资格。
这姜令贞即便以妻子身份侍候过崇隐五年,直至如今,仍旧没资格入道途,一整个就是弱不禁风、没几年好活的凡人模样。
竟还能让修真界赫赫有名的小镜天仙尊上心。
白袍如雪的男人面向前方,沿途灯影朦胧,胥稚星看不清晰他的神情。一道清冷得仿佛不染尘俗的嗓音自前方传来,说的却是:“他本体弱,夜间莫要再复发。”
胥稚星愕了一下,步履不自觉慢了下来。
他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谴责蒲玄之对姜令贞的过分关心,身为尊长,缘何要对已亡徒儿的“遗孀”如此……上心?
总不会真有那份心思……
然而正因面对的是他认为最具威仪的尊长。胥稚星到底是将那必然不中听的话咽了回去,纷繁的思绪却翻涌如潮不可遏制。
一只蝼蚁的性命本不足挂心。
放在以往,莫说是对萍水相逢的凡人……
胥稚星向来不是自以为是之人,去揣摩自己在蒲玄之心目中的地位,然而即便是蒲玄之看着长大的这两任徒弟,对崇隐与崇明,隐居遁世的仙人都未曾说过这般露骨的温情话。
胥稚星心头一突,升起几分似曾相识的不祥预感,凝望着尊长颀长优雅的背影,驻足思索。
——这份无来由的不妙之感,俨然与当初崇隐被姜令贞诱得脱离宗门时一般无二。
是恐怕,蒲玄之会步了死于非命的崇隐的后尘。
或是蒲玄之亦意识到对姜令贞的担忧显得不妥,停步回身,用一双凛然不可侵犯的凤目凝视着胥稚星。他在脑海中巡索一圈,冷不丁地又道:“天喜……亦是身弱。”
像是欲盖弥彰。
多说多错。蒲玄之意识到失言,蹙了下眉,下意识拂了拂袖摆,决定不说了。
纵是这般牵强,胥稚星却信了。
他侍奉蒲玄之十余年,称得上深谙尊上脾性与习惯,然而对尊上漫长而枯燥的前一千年光阴,却仅仅从小镜天陪伴了他之上千年的老人口中窥知到一二,其中最令胥稚星记忆深刻的,便是尊上昔日的未婚夫的大名:姜天喜。
据说,姜天喜是天之骄子,年少早夭,好不可惜。
据说,蒲玄之多年来闭关修行,清心寡欲,却难能突破瓶颈,得以顿悟,只因忘不掉姜天喜。
……
在胥稚星眼里俨然成了鳏夫的小镜天尊者重新迈开步子。胥稚星紧随其后,只感到自己窥见尊上心头那柔软的方寸之地,感知到他有人气的一面:“我并非质疑尊上,只是姜令贞来路不明,尽管手无缚鸡之力,但心机深沉,恃美行凶,留于身旁恐非长久之策……”
姜令贞是崇隐的妻子。崇氏还没管呢,蒲玄之何必因怜悯他就自找麻烦。
胥稚星话音戛然而止。
——
蒲玄之并未从房中凝听到姜令贞起身的动静,径直推开客房,一路疾行至姜令贞床榻之前。
入目,是一具浑身烧得滚烫的脆弱身躯。
少年脸颊绯红,或是因燥热,盖不住的被子如云团散落一旁。
乌发满铺。寝衣也揉乱了,散了,系带断了,明晃晃地露出一大截儿白雪般的胸膛。
蒲玄之将少年一时仿佛不见起伏的单薄身躯揽入怀抱,及时收拢挂在肩膀欲落不落的衣物,未舍得让旁人窥见半寸。
“令贞。”他轻轻拍打着姜令贞绯红一片的脸颊,得来的依旧是悄无声息。
过度脆弱的凡人,稍有不慎,便容易被养死了。
蒲玄之未曾想到救活了姜令贞后,面临的竟是比养孩子更殚精竭虑、心力交瘁的重担。
他按住少年细伶伶的腕子,探着脉搏。
胥稚星正因这一幕感到心虚,但思及白日里确是将蒲玄之的嘱咐办得好好的——药也喂了,人也哄睡了,还有什么可值得挑剔之处?
便也坦然了。
他装腔作势地挺鼓了胸膛,认定是姜令贞体弱多病之故。
胥稚星恨不能即刻表明清白,顺便将人送得远远的,将方才被打断的劝退换了一份话术,急不可耐,张嘴就道:“尊上,姜令贞本为凡人之体,又病况反复,总也不好让尊上时时伺候着他。”
他实则是指,自己不乐意伺候姜令贞。
蒲玄之要姜令贞好好的,手底下人莫敢不上心,首当其冲,便是他胥稚星。胥稚星向来自傲,时至今日也只对蒲玄之一人心悦诚服,他看不起姜令贞,自然更不乐意去伏小做低地伺候。
小箭神干咳一声:“他恐怕也受不起洞府如此磅礴的灵气滋养,不妨寻一处别院养着,派几名弟子专程侍候。”
他再三提议送走这麻烦,却不知怎么,眼前浮现出自己单独伺候姜令贞的情形。
像此刻姜令贞乖乖巧巧地被人拥着嘘寒问暖……
蒲玄之未来得及发言,依偎在他胸膛的少年骤然间宛如垂死挣扎的白鱼,试图蹦出去,清冷如月的仙尊下意识伸臂将姜令贞死死地固定在怀,力道重得仿似能将这节腰肢折断。
姜令贞脱离不得,勉强拿手掩着唇,冷不丁呕出几口淋漓不尽的鲜血。
蒲玄之轻拍着姜令贞过分瘦弱以致于硌手的脊背,在怀中人平复后,大拇指腹不轻不重地揩去他唇上些许残红般稠艳糜丽的鲜血,宛若在沾惹诱人采撷的唇脂。
无端,引人遐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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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蒲玄之]怜惜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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