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想起来了！”此时的渊明知正瞧着兴致，肩上的朱鹂却突然跳了起来，“这不是尊主您的徒弟吗？”
“徒弟？”
渊明知皱了皱眉。
“对呀！虽时隔三年未见，但我记得他的模样。”安羽兴奋地抖了抖羽毛，“不过我记得三年前这小孩挺受欢迎的呀！怎么住在这么个小破院？比我的鸟窝还破！”
渊明知的记性很好，可他活得太久了，前世悠长的岁月和浓烈的仇怨早将他此时的空壳填满，重生这两年，他只想找到那个人。
听着安羽的描述，渊明知轻轻思索，他依稀记得，前世的这几年里好像确实收了这么一个徒弟，可他上一世直到死，都好似没见过这个人。
他慢慢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衣着陈旧，身躯瘦小，静静地听着薛怋生喋喋不休，有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这孩子仰着头满怀着期冀看着他的模样，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突然，他眼前闪过一副十分久远的画面，稚气的孩童拉着他的袖摆叫他师尊，可他的眼里满是厌恶。倏然间，他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眸色一变，呼吸微滞，连心神都裹挟着一抹沉重冷意颤了起来，惹得他周身气势陡然惊乱！
安羽心间倏地窜出一丝冰沁的凉意，可它毛还没来得及炸开，那丝凉意又像是错觉般被寒春时的冷风卷走了。
近处的薛怋生似有所觉，侧目瞧了瞧。
渊明知凝出的杀意只一刹便被他收了起来，化为冰冷锋芒敛在眸底。
人魔混血！
一瞬间，那个身着黑袍脸覆面具立在金穹台的身影竟要与眼前的少年重合。
他只知那北渊是百年之后从仙阳派出世的，而其出世之时，已然是金丹修为。仙阳派掌门长老一夕之间悉数陨落，门中弟子走火入魔打开人魔界门，魔族现世祸乱人间，仙阳所辖皆沦为炼狱火海，那是修仙界的第一次异变。
而如今距此异变不越百年，就算此子天赋卓绝，也不可能在百岁结丹！
修行之人，二十岁内入道，百岁筑基已然是天赋异禀，自荒古以来，除了身负妖仙天赋血脉的种族，从不可能有人跨越本身的禁锢成就仙道。
他虽未见过北渊面具下的真容，但那人之杀伐嗜血，戾气深重，绝非几百岁的小辈能凝积出的，且他与寰阳早年相识，胸口有那寰阳禁术留下的印记。
也许只是巧合。
渊明知看着眼前的少年，携着一丝紧张翻腾后的惊魂未定，逐渐轻了情绪，敛了眸中金光。
“多谢长老好意。”
他突然看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间，渊明知以为眼前的人透过了术法看着他，惹得他心中一紧，可那小孩神情淡淡，眼神却落寞余悲，不似少年。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小孩不是在看他，也不是在看树，而是在看他身后的倾云峰。
“可弟子一个人惯了，不想失了清净。”少年认真地说。
他的确想要变强，强到可以主宰命运，手刃血仇！
可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
薛怋生着实不敢相信小娃仍旧如此坚毅地拒绝他，毕竟他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此子既然想要变强，就该没理由拒绝他，如今看着小娃一本正经地向他表明态度，他竟一时有些红脸：“你这小娃娃怎么回事，你若胸无城府也便罢了，既然想变强，如今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你当真要就此错过吗？”
“尊主尊主！这不是您的徒弟吗？薛老头儿要抢您徒弟诶！您管管管管！”安羽虽还未成年，但好歹品得出些事态好坏，在渊明知肩上扑棱着翅膀干着急。
渊明知看着院中的两人，想起了他当初为何将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丢弃在此，他虽痛恨魔族，但稚子无辜，如今若让薛怋生收了去，届时收徒仪式上一探血脉，这少年走不出上清苑！
“您为什么想收我为徒？”北梵突然没由头地问了一句。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天……”
小娃的声音脆生生的，仰起头静静看着薛怋生。
那是一双极为明净澄澈的眸子，落在他身上静悄悄的，仿佛凝固了一般，不知为何，他没能把那句理所当然的话说下去。
他突然觉得，如果他不能好好地回答这个问题，他们可能永远也无法成为师徒。
真是怪哉！
“我原是有师尊的。”
只是师尊不管他。
“小娃娃，你说什么？”料峭的春风尚有些喧嚣，模糊了北梵的声音，薛怋生一时没听清。
渊明知却听清了。
北梵轻轻一笑，仿佛没说过前头的话，他后退了几步看他，身上已没了刚刚那股莫名的压迫，他端行了礼，“五长老不必再劝，弟子方才所言是认真的。”
薛怋生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小娃子是在回答他最初的问题。
“……”见小娃如此模样，他亦渐冷了温言相劝的心，索性道，“老夫看你年岁尚小才不知方才所诺之分量，既如此，便带你亲去领略一番！”
哼！与这小娃周旋此久，还不如一开始就将他掳了去，也省得他去受渊顷的脸色！
只见话音未落，薛怋生一甩浮沉，竟想携着那少年就此离去。
安羽：“！！！”
渊明知心神定定，半饷才微叹口气。
罢了，这小孩能破了他的辅眼，也算有本事！
北梵没想到薛怋生竟要强行带他走，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随老夫去罢！”
“薛长老好兴致，上我倾云峰，可是来散步的？”
薛怋生御剑之势未起，已然被断。
两人只闻一道温润的男声，乍一听如汀上之泉，细润悠长，可细听了，却又冰冷淡漠，来势汹汹。
话音未落，一抹白色身影携着几道缥缈的仙雾翩然出现，霞姿月韵，气度潇洒。
只见来人一袭广袖白衣淡然出尘，眉目修雅如画，眸子清冷似月，他面容清隽，鼻修唇浅，眼尾微微抬起，蕴染着一丝淡漠疏离，拂袖立于人前，便是万般风华。
是他！
熟悉又陌生的音容，即使时隔三年，北梵仍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渊明知的目光似无意瞥过北梵，落在薛怋生身上，似笑非笑着：“还是说，薛长老找我倾云峰弟子有事？”
可乍然被那双淡漠的眸子不轻不重地刮了一下，北梵心中莫名一紧，仓皇避开，撤下视线后又满目愕然，自己为什么要紧张？
他顿了顿，目光又重新落在来人身上。
北梵看着擒着淡漠笑意的渊明知，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这是他入霄云顶五年以来，第二次看见渊明知。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的收徒大会上，他仍旧一袭白衣翩然，大会进行到尾声时，他才姗姗来迟，飞身落下，傲然立于掌门右侧，面上冷峻淡漠，只在下方众弟子中看了一眼，也不知是看中了他什么，只见他眉峰一挑，道了一句：“你们随意，我选好了。”
说着右手一抬，自己周身便出现了一个焕彩照人的法阵，托着自己飞了起来，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下飞走了。
渊顷尊主来得最迟，去得最快。
他甚至没来得及看下面弟子脸上的表情，是惊奇艳羡，还是嫉愤愕然？
他待在法阵里，静静地看着前面那人衣袂翩然，墨发如烟，背影匀长，绝代风华。
法阵流转着温润柔和的金色光华，逐渐散去了他眼底的阴郁孤僻，黯淡戾气。
那时候他八岁。
距离他家破人亡已过去了两年。他虽年纪小，但家中变故却让他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浓烈的仇恨。这两年，他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修炼，一个人疗伤，他总幻想着爹爹娘亲还在身旁，他疯狂努力，又极度隐忍，直到晚上蜷在床上，像只孤单的狼崽子一般舔舐自己的伤口。
他早知道，世上再没有人关心他，再没有人爱他，他的心随之冷却。
霄云顶渊顷尊主收他为徒又如何？众人羡慕嫉妒又如何？他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可现在，这个在他眼前衣袂翩然的男人，竟让他生出些许细细的暖意来。
或许，有个师傅也不错？
他想。
渊明知把他带到倾云峰，清冷的眸子看着他，却是带着笑意的。
北梵只觉得这眸子是暖的，阳光一般洒下，心里的冰似乎碎了些。
“木火系的单灵根，不错！”渊明知施出灵气继续探测。
北梵不知在自己体内游走的灵流是什么，但见那人淡淡的语气带了些愉悦，心中也不由地跟着一喜，却是来不及高兴，便见渊明知神色一凝，眉宇间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反而变得难看起来。
他心中猛然一紧，随之而来的是仓皇无措，他脱口道：“师、师尊，怎么了？”他像个害怕失去母亲的小崽子，几乎下意识紧紧拽住了渊明知的衣袖。
渊明知深皱着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那时的北梵还小，看不懂其中的深意，只知道他刚刚还喜欢自己，现在却讨厌自己了。他拽着渊明知的衣袖不肯松手，紧张地看着渊明知。
渊明知本以为自己捡了个宝，虽然此子天资确实不错，但没想到这孩子血液里竟蕴含着另外一股翻腾的力量，虽然微不可察，但异常凶狠霸道，他一点也不陌生，正是魔族的气息。
这个孩子，是个人魔混血……
他几乎瞬间就起了杀意！
那时的他，憎恨厌恶着一切魔族，包括人魔两界公认的异类。
他看着那孩子小心翼翼地拽着他的袖子，稚嫩的眸里满是泛起的紧张无助，他沉默良久，终于翻腾出些许纠结和怜悯来。
人人都道混血为异类，可他们原本也活不长久，何况他还只是个孩子。
“罢了，你便先待在此处吧。”他道。
渊明知默默平息了他体内的异动，缓缓抽出了孩童手中的衣袖，便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去了，留下北梵一人在风中愣神，怔怔无助。
他待在了倾云峰的侧峰，那是外门弟子待的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日日努力修炼，只为等他的师尊来接他去主峰。
可是，第一日，师尊没有来。
第二日，师尊没有来。
第三日，师尊没有来。
……
一个月过去，师尊仍旧没有来。
他还在等。
同门弟子却说渊顷尊主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所谓的当众收徒，也不过是尊主一时兴起罢了！渐渐地，同门师兄弟也不把他当回事，成日欺负他，嫉妒他的身份，他的天赋。明明之前他们还奉承他，给他好吃的。
不知过了多久，渊明知还是没有来。
师兄弟们越发欺压他，不仅收刮了他“内门弟子”的丹药法器，还抢走了他的住处，消磨了他的身份。
他索性搬来了紫竹林，那个师尊第一次带他来的地方。
他相信他的师尊只是忙了些，空闲时总会来接他走的。
可岁月知秋意，他等的那人，终于没有来。
渐渐地，北梵恢复了之前的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修炼，再独自疗伤。与之前唯一不同的是，他依然天赋卓绝，却在人前露拙，没有漫长等待，没有殷切期冀，他阴郁孤僻，黯然偏执。
渊明知轻轻揉去了北梵心中一小块冰，却又猝不及防地，在那初露的，新鲜的血肉上狠狠踩了一脚，冰刺进肉里，碎成了渣！
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渊明知，他愕然，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的“师尊”。
他起初惊艳，疑惑，可随之而来的不甘和委屈却让他有些措不及防。
他曾满怀期冀，赤子热忱，但他的那声“师尊”，却终究没有得到回应。
他或许连委屈的资格都没有。
揣着这份自知之明，北梵逐渐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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