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转瞬即逝,渊明知没先等来北梵,却等到了掌门姬还。
只见来人一袭黑灰长衫,长发轻束,眉目成书,容颜俊逸,身量比渊明知都要高上半个头,着实修长。
渊明知:“师兄。”
“突破了?”姬还一进门就看到了渊明知身上被灵气包裹的淡淡光华,其身上的灵力新颖醇厚,不是突破了又是什么,“难怪能力战薛长老。”
姬还:“听说你认回了你的徒弟?”
倾云峰渊尊主认回徒弟这件事,早在三天内就传遍霄云顶了。传言有三,其一便是八百年来只收过一次徒的渊尊主认回了本就是他门下的唯一的徒弟,其二是在侧峰人人可欺的外门弟子竟隐藏实力三年无人发现,而其资质天赋更是惹得眼高于顶的薛长老都要讨着脸让渊尊主割爱与他,其三是两位长老因这一弟子的去留大打出手,险些撕破脸皮,而更令人惊异的是,原本稳坐霄云顶元婴以下第一人,实力强大如薛长老,竟然还水灵灵地输了!
这简直比三年前渊尊主首次收徒还令人震惊!
除却这些,对于那弟子,有人说他高瞻远瞩运筹帷幄本就是让徒弟去侧峰历练的,如今历练结束,自然要收回来,听说那时本来就是渊尊主先到的弟子院中,薛长老不过恰巧路过,哪能把这天赋异禀的徒弟让给他,也有人说渊尊主最开始收徒不过是一时兴起,根本没看出来那孩子的天赋,遂把他扔在侧峰自生自灭,后见到那弟子天赋卓绝,才打着重新收回徒弟的主意。
渊明知对姬还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他性格淡漠,不屑置辩,如今倒是省去了他一番功夫。
姬还也没多问,接过递来的茶饮了。
渊明知突然想到什么,笑了笑:“不过有一点他们倒是没说错,我确实看中了那孩子的天赋。”
姬还不可置否,倒是没说什么,他看着渊明知体内灵华淡淡,神性内敛,整个人更是有种说不出的气质沉着宁静淡然,不禁感叹:“不错,两年不见,倒是沉敛了许多。”
渊明知闻言一顿,想起了他重生的时候。
他重生之时,正是在掌门的凌霄殿。
那时,落日喧哗,斜染进他身体,轻轻暖意裹挟着一颗冰冷木讷的心脏缠绵翻腾,他抓着胸口拼命呼吸,红着眼看着极度熟悉的大殿,十柱盘天,雕龙砌玉,没有被踏成两半的门匾,没有陈在首座的尸首,四处一如记忆般月神明净,温润宁和。
他静静地站在偌大的凌霄殿,明明刻骨铭心的死亡还像是在啃噬他的身体,霄云顶的流离血火还清晰地像在眼前,到处都是困兽哭喊,绝望翻腾,渊明知却觉得他已经在时间长河中沉溺徘徊,辗转往复了很久,如同奔赴了一场遥远的离别,如今神回梦休,心中满是空荡。
他动了动麻木的手指,抢出殿外,行过狼烟废墟,周遭人声鼎沸。
他飞身而走,下了凌霄殿,才想起来御剑飞行。
到了半月墟,他寻不到熟悉的身影。
“味旖呢?”
被揪住衣领的弟子有些莫名,不知为何渊尊主突然直呼长老之名,却也如实说道:“我家长老去拜访好友了。”
……
他好久没有置身在这样的霄云顶了。
人声鼎沸,喧嚣浮华。
很多人都活了过来,可有些人不在。
他穿行在人山人海,周遭却俱寂万籁,他仍像被困在樊笼深渊,魇蚀自由,不得呼吸。
渊明知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原地,杵在被林罗万象包裹的世界,直到眼底倏然间撞进一道熟悉的身影,他才渐渐翻腾出些后知后觉的不知所措来。
姬还携着往常的温和笑意,拿着茶盏向他走来:“你去哪儿了?说好的找我喝茶,我取个茶盏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那一刻,余晖牵染,映揽纤红,他像是行过无数嘲哳万象,终于寻到了夺目的色彩,神回梦醒苦尽甘来般,到底红了双眼。
“师兄?”
渊明知喊得极轻。
“怎么了?”姬还见其脸色不对,上前道,“你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不舒服?”
渊明知轻颤着眸子,想要拼命收拾眼底的情绪,却又不敢轻易敛去这眼前的真实,他轻摇头,苦意与笑意拉扯着,略有些不知所措:“没什么,想起了昨晚的噩梦。”
他确是像做了一场梦,一场粘稠腐烂的旧梦,混杂着新鲜恶心的气息,令他吞吐艰难,却刺骨着泛着鲜活的人气。
——
“我今日来,是想给你一件东西。”姬还抬手翻出一枚云白色的曦山玉牌,玉牌饰简,只篆了一个“秋”字。
看着姬还手中的东西,渊明知呼吸倏地一滞。
“师兄,这是?”
“这是师尊留下的念玉。”姬还解释道,“师尊云游多年,也只回来过几次,你幼时最是粘他,若是想要找他,可以用这个去寻。”
他当然知道这枚念玉,霄云顶存亡之际,是他找到了师尊,可他也因他的天真,亲手葬送了亲近之人。
渊明知扯出一抹牵强的笑意,轻轻接下了念玉:“多谢师兄。”
姬还的身影早已离去,往日成烟,眼前回荡着北渊的轻轻笑意。
“老东西,粦仙荼血,山河破碎,你守得住吗?”
只听一道碎裂的声音,渊明知摊开染血的手,念玉的碎片沾着鲜艳的血色明明熠熠,散发出顽强的青光。
“师尊?”
北梵只有练气阶的实力,无法御剑飞行,遂纵使他清晨天未亮出门,徒步翻越山峰到达主峰时,已然午时三刻。
这是他第一次来主峰。
杏霭流玉,琼林碧宇,是他想象中的样子。
北梵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内心无波无澜。
“小仙君可是尊主座下大弟子,北梵?”
北梵身形倏地一顿,警备着眼看向来人。
他一路走来,除了偶尔撞进视野的白鹤,可是一个人影也没瞧见,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来人见他面色不善,也不在意,只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小仙君可是尊主座下大弟子,北梵?”
对于重新成为渊明知的徒弟,他还觉得恍恍惚惚,没什么实感,此时乍然听到“尊主座下大弟子”的身份称呼,还颇有些不习惯。
北梵面色缓了缓,点了点头:“正是。”
“请跟我来!”
北梵从善如流地跟在那人身后,细细打量之下,才发觉此人的矛盾之处。
来人身着浅色青衣,面容如雪,身长玉立,是个气质温雅之人,只是他发色浅淡,衣摆如烟,踏地无痕,身轻似雾,却像个没有实体的无形之物。
进了阑珊筑,北梵被领到了一处院子。
云哥儿朝堂内的渊明知行了一礼,便化作云雾消失了。
北梵惊了惊,但很快平静了下来。
他进了院子,见到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堂中的人身着碧落长衫,轻倚在软座上,一副疎眉慵目,晴山淡意的离尘模样,可那衣袖之上,白皙的手中捏着什么,鲜血从指缝淌出,零落罽色,凭染山红,在轻蓝之中,淌出一抹浸人的冷漠。
北梵虽比同龄人更易感知人的情绪,可他看不出那人的心情,但不知为何,他的心中诡异地觉得,他离眼前之人,有着无论如何也看不见达不到的遥远距离。
他动了动,一双凌目缓缓欺来,那眼神平静,北梵心底却瞬间窜出一股心惊的凉意,可下一秒,渊明知又恢复了情绪,他拿出白底手帕仔细地擦着手,也不抬头,缓声道:“你迟到了!”
北梵:“弟子知错。”
“既然知错,那便站着吧!”渊明知仍是没有抬头,他轻轻擦完手,随即将染血的手帕捏火烧了,火光熠熠,映了那人清冷的眸子,手腕翻转间,早已不见掌间的伤口。
北梵道了一声是。
少年站得笔直,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什么,此时的他虽然因爬山而稍显狼狈,身上的伤确是一点踪迹也无,渊明知偶尔抬眼看他,总觉得没法跟破他大阵心机深沉的模样联系在一起。
北梵太瘦小了,十一岁的个子甚至不及他的腰,瘦弱的身体明显有些营养不良,低眉顺眼的姿态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犬,可他又站得太直了,两个时辰过去,却没有动过一下。
“进来。”
听到声音,北梵动了动有些麻木的身体,晃悠着进了门。
“师尊。”
他的唇色有些泛白,声音略微沙哑。
“跟我来。”渊明知起了身,领着北梵进了院后的一处温泉,温泉宁清碧玉,水汽氤氲,映着剪月,银绸缥缈。
渊明知抬手结印,只见周遭树木山石阵结金光熠熠,引得泉中水波荡漾,银光潋滟。
“衣服脱了,坐进去。”渊明知言简意赅。
北梵应了一声,顺从地开始脱衣服,十分安静,三两下把衣服除干净了,下了温泉。
少年的身体的确瘦小,但骨骼却十分坚韧,腹上竟隐隐生出一两根线条来,全然不像他第一眼看到的那般弱不禁风,胸前的长发拂过身后,渊明知看到少年左胸口有一处月白色的印记,不足半寸,像是一道胎记,又像是一抹陈旧伤痕。
入了温泉,泉边有一些玉面石板,北梵本来想坐,稍稍屈了腿又站了起来,水位浮在他的胸口,一颗小小的脑袋带着细嫩的胸膛拔出水面,一时竟让他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北梵下意识地看了过来,大眼睛静静看着渊明知,不知如何是好。
不似此前心思深重的模样,这时候的北梵才真正像个孩子。
说实话,他虽没真正了解过这个少年,可从近日的印象来看,他觉得此子应该是孤僻偏执的性格。
他们之间兜兜转转的师徒缘分,本也起于人魔混血的楔机,他直到不久前,都把他当做一个无辜却有致命弱点,心性不似同龄人的少年,可他再如何不张扬,如今看来也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
“你且站着吧。”渊明知收回思绪,淡淡道。
北梵在水中站定了。
渊明知凭空取出一只灵液瓶,细细一看,瓶内深蓝色液体缓缓流动,灵气醇厚浓郁,泛着好看的荧光,赫然是几日前向味旖讨来的八品洗髓灵液。
洗髓液?
北梵虽然看不出这是几等灵品,却也感受得出它绝非俗物。
“你现已练气二阶,洗髓再耽误不得。”渊明知将灵液尽数倒入温泉,然后走到了北梵身后蹲下,“天赋再好,也有负担不起的时候,如今你灵脉初成,须得打碎重塑,再痛也得忍者,你可明白?”
修士本该在入道前就该进行洗髓,打通经脉,剔除杂质,入道时便会彻底改换凡人的体质,正式进入修仙界,这是踏入仙途前极为重要的一环,也是修仙界明明无数人并未入道,体质和寿命却比凡人强大长远的原因。
北梵在侧峰不受重视,大抵得不到像样的洗髓灵液。
北梵:“弟子明白!”
“凝神。”
渊明知见他准备好了,抬手在他背后灌入灵力,灵力温和,却十分霸道,北梵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从他后背慢慢没入身体,穿过皮肉,甫一进入经脉,竟像一只恶兽撕咬,疼的他下意识握住了拳,那股灵力自四面八方游走而去,每行一寸,都仿佛要把他的经络活活碾碎,一时间,背上,胸膛,腹部,四肢,灵力所过之处,皆是一片狼藉。
碎脉的疼痛让北梵死死咬着嘴唇,面上冷汗如雨,全身肌肉绷得十分僵硬,微微发着抖。
但饶是如此,渊明知也没听到北梵出过一次声,喊过一次疼,倒教他有些意外。
见北梵体内的经脉被断的差不多了,便准备引药入体,正待撤回灵力,其体内脉络却陡然变得十分混乱,早些被他灵力碎成渣的经脉竟开始被另一股邪肆的力量逐渐催生成节,黑色灵流丝丝缠绕,那些被打碎的经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重塑。
暗红血气欺身而来,是什么来处不言而喻,那魔气力量翻腾,竟将他的灵力生生荡了出来,惹得他脚下灵阵不稳。
猩红魔气托着北梵浮于泉面,只几息时间,方才北梵被碎的可怜的经脉不仅恢复如初,竟还伏在皮肉之下肆意涌动,惹得其各处皮肤血脉喷张,狂躁不止。
北梵青筋暴起,体内肆意翻腾的魔气似有狂暴不休之意,欲碾着血肉翻腾而出,只见其皮肤各处浮动突起,仿佛有无数虫豸在里面游走,看上去格外触目惊心,北梵抓着脑袋疼痛呻吟,浑身都胀成了紫色。
眼看着北梵体内的力量越来越狂躁,阵内血气横行,渊明知眸色一凝,拂袖间灵光一现,澎湃纯净的灵力瞬间将其被修复的经脉碾得连渣都不剩,血气湮灭,北梵当即一口血喷涌而出,脸色惨白如纸,直直掉入泉内。
痛……
北梵只觉得全身经脉寸断,灵力所过之处寸叶不生一片狼藉,他的身体沉重,仿佛掉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深海,黑暗和静谧魇蚀着他,拖着他的意识一并往深处沉去,冷意包裹,仿佛永无出路。
渊明知站在水面上,感受着手中魔气残存的翻腾激荡,眼神冰冷,虽然一直都知道此子有一半魔族血脉,可直至此刻遇上,才深知“人魔混血”这四个字的性质并不简单,他看着粼粼的水面,捏着血色指尖泛白,明明清楚此子不是他,可这令人不安的强大魔气,总能让他想到北渊。
这血脉若一日不除,渊明知怕是很难做到心诚坦荡地面对这少年。
渊明知深皱了眉,少见地有些心烦意乱。
入水的声音模糊不清,却逐渐喧嚣至耳畔,北梵费力地睁眼,深水笼罩,只望进一片湛然梦幻的蓝色,他无力挣扎。
渊明知带着北梵猛地扎出水面,看着眼前神志不清双目无神的少年,他心中复杂,并指点过咽喉,一道水流轻轻吐出,渊明知压下心绪,再抬眼,又是一副冷漠如常的模样,他顿了顿,一双横眉轻挑,平添了几分嘲冷之色,他漠笑道:“怎么?这种程度便受不了了?”
北梵原本浑浑噩噩,神魂飘远,一道熟悉而冷漠的声音乍然从旁响起,如汀如雪,悠悠冰冷,惊得他瞬间清醒了过来,连心都跟着惊了一下。
再睁眼,水面浮动,皎月映容,眼前的人立在水中,长发濡湿,潋目清冷,一手扶住自己,衣袖飘在水面,映着月色成了青冥苍蓝的模样,他才意识到,方才水下所见哪里是什么深海蔚然,分明是眼前人衣裳浸湿后变深的碧落长衫。
北梵想说话,艰难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在水下的手无声捏成了拳,他抖着身体调整了呼吸,又自己站定了。
虽然身上的疼痛并未减弱,他能明显感觉到经脉被一寸寸打通了,连自己那微弱的灵气都开始顺着脉络游走,但他还来不及输出一口气,散落在四周的灵液瞬间如洪水猛兽般涌入他的身体,又重重碾过他的血肉,骨骼,连心脏都像是被人揪在手里,疼的他当即变了脸色。
痛了半宿,才堪堪过了碎脉,而洗髓的过程更是繁密复杂,痛苦漫长,北梵眼眸紧闭,脸色煞白,全身肌肉绷紧,冷汗淋漓。
他极力忍着,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失去了意识。
渊明知探了探他的身体,确定他体内没有任何杂质了才开始帮他重塑经脉,一个时辰过去,经脉总算重塑完成,他将北梵放在泉面,又布了阵法封印其体内的魔气,才一把将他捞出来,抱进了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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