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府东部别苑。
带着高帽的公公们,满脸堆笑,战战兢兢地弯腰站在一边,惟恐眼前这位爷心生不快。
“别都杵在那站着了,看着碍眼。”
傅翊周将剑放在桌上,一边就有人拿着帕子想替他擦汗,他侧头避开,看了那人一眼,接过帕子。
“殿下吩咐奴才,要仔细照看好小主子。”为首的公公腰弯得更低,尖着嗓子奉承道。
攥紧帕子的手背骨节分明,傅翊周沉声道:“你呆在她身边很久了吧。”
“小主子好眼力,以往奴才专门在殿下身边伺候。”常公公颔首,又道:“那些吃里爬外的奴才们,在小主子走后,就都被处置了。”
傅翊周冷下脸,不再多言。
夜晚,天空万里无云,月明星稀。一对挑着灯笼的仪仗队伍,似染着橙红的长龙由远及近。萧洛步伐加快,渐渐越过前头的宫女,来到别苑门口。
别苑门大开,里头的人听到动静,纷纷回头,低头让出路来。
“奕儿。”萧洛声低,有些激动。
傅翊周看了眼,便垂下视线,继续喝茶。
常公公见状,吩咐随行护卫和其他太监,让他们在别苑外等候。
冒名顶替傅翊周的蒋十伊,是蒋彻的儿子,在被蒋彻私自从江南的公主府带出前,还有个名字,叫萧奕。
小时候的萧奕,从来不觉得自己是萧洛的孩子,反倒是萧璟更像。
萧璟的父亲是当今皇上,他小时候被宫里的太监宫女保护了下来,偷偷送出宫,交由了长公主养育。
不然,也极有可能遭皇后的人杀害。
后来皇后听闻,萧璟可能是长公主的孩子,而长公主并未出嫁,故而众人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再提此事。
至于长公主与蒋彻之间的事,也说来话长。
当今皇帝是藩王之后,这是众人皆知之事。前朝皇帝既无兄弟,也无子,驾崩后由内阁群臣商议,选了这一脉。
先皇在位之时,皇帝尚为世子,也都还不知晓以后的命运,萧洛是他唯一的长姐。
萧洛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父亲是藩王,母家又是世代名门。她任性娇纵,无人敢管。
有一回皇帝南巡,住在她家。人人都说皇帝贵为天子,天子异于常人,可她看后觉得天子与普通人无异,也并不是四只眼睛,或是两张嘴巴。
自那以后,萧洛大失所望,行事起来分外乖张。春日里的一天出游,从城外回来,突然从车厢里出来,抢过马夫的辫子,肆意抽在马匹身上。
马儿受了惊吓,扬蹄便跑,在街道上横冲直撞,过往路人惊吓出声,纷纷让道,街中心乱成一团。
最终,马匹跑得力竭,被沿途巡视的衙门捕快举着长长的苔杖里外团团围住,这场闹剧才得以平息。
梁溪知府得知是王府的马车闹事,从府衙里匆匆赶出来,就看见这么一幕。
蒋彻正仰头站在马车前,和马车上高高站着的人争执。
“撞伤城中数名百姓,难以计数的商品毁损,你罪责难逃。”
蒋彻的话掷地有声,不论是王府赶来的仆役,还是衙门的人都大气不敢出,唯独一个捕头面色局促,扯了扯蒋彻的衣摆,示意他收声。
马车飞驰而过掠起的风似乎还未停下,萧洛胸膛起伏,喘息声有些重,笑问:“哦?你可知道我是谁?”
蒋彻不再仰头,而是平视,他面无表情,只道:“不管你是何人,即使是天子犯法,也理当与庶民同罪。”
闻言,萧洛像听到了极为有趣的事,顿时开怀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知府走近,她才逐渐平息。
“那你说说,本郡主犯了哪条罪,又该受哪条处罚?”
“按律例,凡在城中闹事者,轻则……”不等蒋彻说完话,知府脸上堆笑,上前一把扯过蒋彻,将人带在身后,道:“下官的差役不懂事,冒犯了郡主。”
知府拱手而拜,起身后回头斜了蒋彻一眼。这果然是个读死书的脑袋,要不是他手下缺人,也不会听了那书院先生的举荐,让他来这当差。
萧洛多看了蒋彻两眼,他站在知府身后,简洁朴实的青衫衬得身形笔直,独独站在一群卑躬屈膝的人群里十分显眼。
他眼睫垂下,犹如春燕展开的翅膀,面色寡淡,极瘦削,嘴唇很饱满但颜色很淡。
干净得像不染纤尘的纸张。
“常阿公。”
“奴才在。”
“将你带的银两都给他们,用以安抚受伤的百姓。”
“是。”
待王府仆役照看这活祖宗离开后,知府这才松了口气,回头指着蒋彻的鼻子,手指虚空点了三下,最后叹了口气道:“我看你是活腻了。”
宽袖下的拳头捏紧,蒋彻这才抬起视线,跟着众人一同回衙门。
书办里的老先生咳嗽几声,看四下无人,才对蒋彻说:“我总算明白为何两年前的乡试,你会落榜了。”
蒋彻不发一言,扶着长袖,举笔抄录。
老先生莞尔一笑,“在写文章的时候,不能太讲究实际,起码科考之人不能太认真,而要适当赞美。”
老先生的话说得很委婉。
蒋彻暂停笔,说道:“晚辈只求问心无愧。”
再过一年,便是乡试。当今直隶的礼部尚书回乡,梁溪地界几个有名的书院皆有老师学生前来拜望,时逢端午节,宴会选衡王府的一处庭院。
衡王与礼部徐尚书高坐台上,正对戏台,两侧廊亭下坐着各书院的人,其中不乏有人是从朝中辞官回乡,开办书院的。
书院的学生们要么来自本地的名门望族,要么年纪轻轻就名声在外。
不同学院的学生聚在一起,因着衡王和徐尚书在,故而十分拘束,待到向上座两人敬酒后,衡王笑说:“你们皆是青年才俊,今日当尽兴,不必拘礼。”
一开始众人噤声,饮酒过后,反倒放松下来,端着酒杯,随着管事参观庭院外的园林。
园林有假山,满池的荷叶荷花,高处有一座八角亭,颇有野趣,但这里的每一处皆是被专人精心打理过的。
青年中有一人道:“这园中景色虽美,但不及外面的江河山峰让人震撼。”说着他便向众人讲起他去年秋天在山西的见闻,感叹那里的所见。
接着又有人分享在外游学的见闻,惟独蒋彻站在最外侧,还未说过一句话。
那青年以前和蒋彻一个书院,知道他的身世不好,但十分聪慧,能过目不忘。
“蒋兄,不知你可否有外出的经历,还是说你从出生就没离开过梁溪?”
人群中嘈杂的声音戛然而止,视线纷纷投向蒋彻。
蒋彻面上波澜不惊,“我的确从未离开过此地,只看过太湖的景色。”
“太湖不就在我们这二十里外嘛,没什么好看的,依我看,还是鄱阳湖的景色更壮观。”青年眉飞色舞,尽显得意,“蒋兄,不妨今年我携你同去。”
青年顿了顿,又说:“至于费用嘛,不用担心,由我家来出。”
“多谢魏兄,有这难得的机会,不如邀其他愿意前去的兄台。”蒋彻颔首,不再回应。
这时人群中有人替姓魏的抱怨,“蒋彻,魏兄也是好心,看你家贫,才特意说要带你去游历,况且‘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怎么还不领情?”
“那我有问题想请教魏兄,”蒋彻面向他,“太湖与鄱阳湖的景象有无异同?”
青年有些哑口无言,摸了摸耳后,半晌才道:“这太湖就是太湖,鄱阳湖就是鄱阳湖嘛,都是湖泊,位置不同。”
蒋彻抿唇,这些人将才虽是讲外出游历,实则却都在说一些吃喝嫖赌之事,与这些人也没甚好交流的。
“古有范仲淹未到洞庭湖,却能写出《岳阳楼记》,其中描绘的细节,甚至连到过洞庭湖的人都难以分辨。故而像你等行万里路后,真的能获得更不寻常的智慧么?”蒋彻不急不徐,娓娓道来。
那人不发一言,垂头沉默。
接着蒋彻又看向那替人打抱不平的人,道:“蒋某不出门远游并非出于贫困,而是书仍未读透。至于读书还是躬行,我认为只要自己清楚自己在干什么,那就是无愧于己。”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段争论后,众人也都各自散去,独留蒋彻一人在原地。
蒋彻负手而立,正打算回去向老师辞别,一清亮的女声自高出传来。
“边读边行如何?”
高处的假山后有一长廊,但被凸起的山石挡住,很难注意到后面有人。
萧洛在一阶楼梯停住,几乎和蒋彻平视,“读书和游历又不一定是相悖的,带着你那些书,与我一同出远门,怎么样?”
蒋彻敛下眼睫,本想一走了之,目之所及,她上扬的嘴角边有一浅浅的凹陷,蒋彻当即收回视线,侧身回避。
“跟你说话呢?怎么不理睬我啊。”萧洛倚靠在扶手,视线追着蒋彻,“和那些酒囊饭袋说话,你还有问有答的。”
“郡主身份高贵,彻恐亵渎郡主。”
见蒋彻转过身去,几乎留了大半个后背给她,萧洛笑得更开心,他此刻一点也不像那个初见时对她无畏无惧的人。
蒋彻正要离去,肩膀让身后人一攥,鹅黄的影子飘过,那人就跳到了他身前,挡住了去路。
萧洛理了理衣裳,就见蒋彻向后退了几步,和自己拉开距离。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她语调轻快上扬。
萧洛伸手去拽蒋彻,只是他的衣袖没抓到,他整个人向后掉进了开满荷花的池塘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池塘是人工挖掘的,并不算深,但蒋彻在岸边跌倒了几次才站稳,萧洛在岸上笑得前俯后仰。
荷香浮动,蒋彻撑着岸边石块,眼前伸来一只如葱白般纤细的手。见伸出的手那人并不领情,萧洛也不多言,直接上手,抓着他的手臂,拉他上岸。
蒋彻的大半边衣袍湿透,他倒挺坦然,默默拧水,丝毫不惊慌。
“看不出来嘛,还以为你是个文弱书生,手臂挺结实。”
蒋彻讶异地掀起眼皮。他掉在水中,远不及听到萧洛讲这话震惊。
那日宴会过后,蒋彻早将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在知府衙门写卷宗,书案边卷宗累积如小山般。
知府推开门,满脸喜色,“思谦啊,快快快,我这有一份好差事。”
“衙门的差事晚辈已经适应。”
知府瞟了眼卷宗,多如繁星,他看了都头疼,说道:“衡王府请你去当教书先生,不比在这写卷宗好?”
“卷宗上记载了百姓的大事小事,想来以后我也是要接触的。”
“唉,要是搭上了衡王,以后你高中了,定然是要进京为官,哪还需要在这里。”
知府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管说什么,蒋彻今天势必是要送进王府的,对他来说,这也是替衡王办事。
知府好说歹说,夸大事情的严重程度,上升到了倘若蒋彻不去,那就是置他们一家老小不顾。
最终蒋彻还是答应了。
蒋彻起先以为,是那行事乖张的郡主提出的要求,但是来了王府后,他也并没有给谁教书,一连半月,只在书房看书。
书房里收录了各种版本的古书,且都是手抄本,甚至有些是名家真迹,只是收藏不当,有些书糟了虫蛀。
一日,蒋彻见外面艳阳高照,遂将书拿出去晒,待到落日之时,他出门收书。这时,院子里多出一人,正坐在板子上,晃荡着腿,歪头看着板上的书。
落日燃金,柔和的橙金光线镀在她莹润的面颊,宛若从书中而来的仙子。
听到有声音,萧洛抬起头,弯眼笑道:“许久未见,可曾想我?”
蒋彻并不意外,默默走到书边,干起活来。
萧洛侧头,看他将书挨个阖上,再一一摞起,他双袖挽起,绑在脖颈后,显得肩背平直宽阔,认真做事的侧脸,鼻梁尤为挺直,落日的余光下,轮廓精致硬挺。
待他离近时,萧洛抓住他胸前的衣襟,逼他看自己,“给我讲书。”
“当然,郡主先松手。”
“不松。”
“……”
“郡主不松手,在下如何教?”
萧洛嘴角勾起,松开了钳制,蒋彻从晒书的木板上起身,整理好乱掉的衣襟,继续收书。
“夜凉易下露,且等在下将书搬回屋中。”
萧洛当然不会帮他,坐在院中喝着下人送来的饮子,看他在房内外来往,约莫半个时辰。直到木板上最后一摞书被搬走,萧洛端着茶壶,跟在蒋彻身后进屋。
蒋彻将书放到相应书架,一转身萧洛就在身后,她笑得灿若桃花,将手中精巧的紫砂壶递给他。
他此刻衣衫已被汗浸湿,额头薄汗透明,萧洛望着他肌理分明的手臂,可算明白他明明是一个读书人,为何这般精壮了。
“搬了那么久,肯定渴了吧。”萧洛道。
蒋彻望着面前的紫砂壶,那好像是她用过的,便犹豫不接。
“喝啊,堂堂男子汉,害怕我一个小姑娘会毒死你?”
蒋彻沉了口气,最终接过,背过身隔着壶嘴喝了一口,再去寻她时,她人已在一书架前翻书。
萧洛的衣裙是鹅黄色的,颜色虽浅,但细看衣襟袖口处泛着淡淡的金色纹路,因着傍晚,梳理秀致的发髻有些松散,那份贵气也不甚凌人了。
萧洛正翻着的是《三国志》部分,“给我讲讲三国的故事,人物太多,以往看了就头疼,总打瞌睡。”
萧洛自说自话,走到轩窗边的矮塌,大大方方坐了上去,借着烛光,侧躺着看书。
书房没有可睡的地方,只有这张矮塌可勉强躺人,蒋彻一连几天都睡在那,眼见萧洛自如地坐在那,心里腹诽,这是王府,是她家,她行事张狂也情有可原。
一开始,蒋彻直愣愣站在那讲书,萧洛没注意他说什么,反倒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着实好笑,遂让他取了凳子坐着讲。
萧洛枕着手臂,听着听着就阖上了眼睛,依稀听到“曹孟德梦中杀人”的部分,然后睡了过去,直到翌日天光大亮。
萧洛起身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这一觉睡得真沉,手臂被枕得发麻竟半点反应也无,她睡眼惺忪,瞥到了身上盖着的靛蓝色外衫。
“梅香。”萧洛低声喊了句贴身丫头的名字。
这一声没叫来梅香,远在一边书桌的蒋彻听声,放下毛笔,来到萧洛跟前。
“可是郡主身边伺候的人?”蒋彻轻声道。
萧洛微微颔首,此时她困意还未消散,只想回自己寝房再睡一会。
蒋彻叫醒了在门边睡着的梅香,梅香进房。
“小主子有何吩咐。”
“我要回去睡。”
“欸,奴婢这就去叫阿公抬舆轿来。”
“算了,别去喊了。”萧洛揉着僵硬的脖子,指着站在最外的蒋彻,“让他背我回去。”
此言一出,梅香赶忙向蒋彻望去,蒋彻这回反倒不犹豫了,既是寄人篱下,由不得选择,也只能按人家说的去做。
王府占地极广,从一处到另一处,道路众多,这一路走来,日头也逐渐高升,梅香找人要了把伞,一开始还踮着脚去给萧洛打伞,后来也实在跟不上了。
梅香实在走不动了,望着前面背着郡主,仍然健步如飞的书生,叹道:“这人难不成不会累嘛。”
转眼到了夏日,衡王与王妃用膳时说起了自家的女儿,这段日子来竟然也不往外处跑了,只乖乖留在家中。
虽然稀奇,但这也让他们放心。
一旁伺候的太监听见了,连忙回复说:“郡主这些天都在府里听那个书生讲课呢。”
衡王道:“我差人去查了,这个蒋彻背景简单,是个正直君子。”
衡王让太监把蒋彻的来历向衡王妃讲了一番,“他出生时父丧,母亲改嫁后,那户人家的男主人不久后也去世了。邻里非议,他母亲上吊了,他被送到了兰祁书院。在书院里,先生发现他天资聪慧,远胜常人。年纪才十五,便参加了乡试,可惜没上榜。”
参加乡试的人中,大多都考了几次,三四十岁的人比比皆是,可这蒋彻如今也才十七,来年就能参加第二次。
听了太监的口述,衡王妃点头,“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身世也的确困苦。”
“这蒋彻穷且益坚,他日定能成一番事业。姝儿身边有这么个人,本王也放心。”
衡王妃抿唇,“我倒不是不相信这年轻人,我只是对我们姝儿不放心,姝儿平时任性惯了。”
衡王“欸”了一声,“且不说他还未功成,我们女儿何必要跟个下人谦让。”
转眼已至中秋,三国的内容,萧洛已听了个遍。这蒋彻不仅相貌好,声音也低沉动听。
“明年开春,你和我外出共游。”萧洛捂嘴,打了个哈切。
蒋彻收拾书本,“明年彻赴直隶,参加秋闱。”
萧洛早忘了这一茬,平日里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只反复缠着蒋彻,要他和自己一同出远门。
蒋彻眉宇间不耐,“请郡主另请他人陪同。”
他的语气冷了下来,萧洛当即察觉,自己的好心情也顿时烟消云散,“我们相处这么久了,你连这一个要求都不肯答应我吗?”
蒋彻低眼,不发一言。
“扪心自问,我对你不好吗,你怎么总是这样冷冰冰的?”
虽是她主动,但是她也放下了女儿家的尊严,萧洛实在是恼羞成怒,将手中的书本狠狠砸向他。
“你真是太自私了,脑子里只有秋闱,秋闱,考上了又能如何?”
书脊重重磕在蒋彻胸口,后又掉落,他弯腰拾起,检查了断裂成两半的书。
“考中便能离开这里,为生民立命。”他说。
闻言,萧洛轻哼了一声,“就凭你?”
撂下这充满不屑的几个字后,萧洛落荒而逃般地跑到了门口,又回过头道:“朝廷内外,无数官员,难道他们就不是为生民立命的了?你以为就差你这一个?”
说完,萧洛飞快地离开了。
人已离开许久,蒋彻才挪动步伐,缓慢走到椅子边坐下,他绷紧下颌,看着手中残破掉的书。
从小,母亲因二嫁夫君,受许多人侧目,他也因贫寒,受了很多委屈。
那时他六岁,如果邻里间有婚丧嫁娶的大事,母亲都会叫他去给人帮忙,但是不准他收主家的食物或是钱银。
那些办事的人家总对他笑说:“拿了我们家东西,你家会倒霉不成?”
那时他只摇头,因为怕回去被母亲发现,会遭一顿打。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善待他的,也有人说他母亲虽是让他去帮忙,但其实就是借机会让他去蹭吃蹭喝。
孩童的他有时也馋,但自从听了那种话后,便再也不想吃了。好在回家后,母亲总会夸他,问他有没有好好替人家干活,并且告诉他,人虽然贫穷,但要正直,这样才能不卑不亢,讲出自己的所思所想。
在帮人的过程中,他还听到了许多更难听的话,但他都没和母亲讲。
后来继父去世,母亲跟着亡故,他搬去了书院,在书院打杂。
一日教课,先生抽背,学生支支吾吾答不上来,他在教室窗外小声提醒,被先生发现了。
课后,先生叫住他。
“可有什么志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先生大笑,对一边的好友说道:“好,好,好志向。”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句话自从看到那日起,就像是刻在脑子里一般。
先生的好友摇摇头,语气带些讥嘲,“现如今这世道,连小孩子都这么能说会道。”
闻言,他表情凝固,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
这样的讥讽和冷眼,他从小听到现在。为民请命虽不差他这一个,但这和他立志要这么做,并不相干。
那一头,萧洛跑回寝房后,就埋在被褥里生气。待气一消,她又觉得自己对蒋彻说的话太重了。
她惊觉自己在蒋彻面前竟是这样一副胡搅蛮缠的模样,懊恼不已。
无论何时,她都被众星捧月惯了,但那些笑脸相迎的人,她都不喜欢。
一连几日,萧洛都在寝殿度过,哪也没去,不想蒋彻竟然主动登门。
这还是头一回。
蒋彻面带浅笑,声音温润,说他愿意陪她明年春日出游。
但萧洛却高兴不起来了,离明年还早,现如今她却成日气闷,也不知为何。
“罢了。”萧洛说,扭捏了一会,才为那日向他说的话道歉,“那日我说的话太过刻薄,你如此聪慧,来年定能高中。”
“多谢郡主吉言。”
“你,你不生气吧?”
蒋彻微微摇头。
萧洛心中七上八下,房间内一阵沉默,可他接下来的话像是在她耳边劈下了一道雷。
“在下家境贫寒,小时受了一户人家接济,那人于我与他家女儿做亲,在下想这几日离府去探望。”
萧洛咬紧牙关,顿觉的脸憋得通红。心中冷哼,原来答应与她出游是虚,出府探望才是真。
想让他立刻滚出府的话就在嘴边,却迟迟说不出去,她怎么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一桩亲事呢,那可真是妙极了。
萧洛瘪嘴,看着他的眼神中像是燃了一团火。
“郡主心情不好?”蒋彻脸上仍带笑意,清冷如玉,拱手道:“看来在下来的不是时候,碍了郡主的眼。”
萧洛气急反笑,喊他的表字,“思谦这等情深意重,是那家人的福分。”
“思谦一文不名,多亏他们心善。”
“那我呢?倘若你将来高中,你要如何报答我?”
闻言,蒋彻沉吟,道:“郡主所托,思谦使命必达。”
……
自从那日蒋彻来见她后,萧洛开始郁郁寡欢,身边的梅香私下里打趣她道:“小主子这是得了相思病。”
萧洛不觉如此,只觉得胸中有一团气始终没撒出去。
冬日里,南方有一士族前来王府拜访,衡王邀了好友作陪。
萧洛与同辈坐于一桌,蒋彻也参与宴席。席间,母家的表哥见萧洛冷着脸,便在一旁给萧洛讲笑话
这笑话萧洛听了能有一百遍,以往还能敷衍地笑笑,这次却根本不理表哥。
都是自家人,表哥也不将萧洛的冷脸当回事,说道:“小孩子长大了,有心事了,这才笑不出来了。”
他斟了杯酒,“我这笑话,只有小孩子听了会笑。”
萧洛这才瞪了他一眼。
士族的公子闻言倒是笑了,觉着萧洛有些可爱,挑了一只母螃,剥开,伸手送予萧洛盘中,被一旁的蒋彻制止。
“螃蟹寒性重,郡主不宜食用。”
那公子侧头,见是一眉目如皎月的男子。
“就吃一只也不行?”他问。
蒋彻轻言解释,“中秋时郡主也只吃了一只,但第二天就病倒了。”
那公子了然,便将螃蟹放入自己盘中。
萧洛在一边将蒋彻的话尽收耳中,顿觉委屈,也要了酒杯,与表哥共饮。一开始,表哥只觉萧洛行事怪异,也不拦她,结果喝到最后,萧洛抱着酒壶不撒手。
表哥怕惊动了萧洛父母,遂叫人带萧洛回寝殿。
望着萧洛离去的背影,蒋彻收回视线,直到宴席散去,漫天飞雪,他才离去回书房。
书房外,蒋彻一眼就望见里屋透出的火光,他在院中站了好一会,直到发顶肩膀落了许多雪,才终于走近,推门而入。
听到了推门的声音,披风都没脱,蜷缩在火炉边的萧洛当即转头,往门口望去,一见来人,当即不顾一切跑了过去,张开双臂圈住了蒋彻。
他胸前很凉,有雪水融化的,刺入皮肤的寒凉。
蒋彻身姿挺拔,双臂垂于身侧,不曾回应,只萧洛脸埋在他肩项处蹭。
不一会面前的人静止不动,传出声音,“思谦,我心中有你,你有我吗?”
蒋彻沉默了,他从不骗人。
萧洛笑了,发自内心,一扫这几月来的不快。因为她从他的沉默中,听到了答案。
虽然没听到回答,但萧洛大胆了些,借着他肩膀的力,踮起脚,亲了亲他的脖颈,蒋彻察觉到萧洛在做什么,当即捉住她的手臂,强制拉开距离。
萧洛身上带着酒气,双颊鼻尖通红,双眸发亮,委屈地盯着他看。
蒋彻恢复不苟言笑,气场变冷,“逾矩了,郡主。”言罢,带了点力道,将萧洛推到一旁。
门窗缝隙的寒风吹进,萧洛冷的有些清醒,就听身后的人说。
“明年秋闱高中后,我就答应迎娶那家的小姐。”
萧洛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咬紧后牙,调整了呼吸后,转身道:“你这种人,不过就是相貌俊朗了些,天下俊朗青年何其多,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闻言,蒋彻回头,看了眼萧洛。
萧洛表情很轻松,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耸了耸肩,“我诚然心悦你,但我也拿得起,放得下,既然今天话已说明,那以后我也不会再提。”
“王府不差你一个人的吃穿,放心住在这,不过,我可能不会再来了。”萧洛借着酒意,一股脑说了很多。
蒋彻箭眉拧紧,直直地看着萧洛,萧洛说了一会话,最后抬眼直视他。
“祝你高中,我真心的。”萧洛咧嘴,笑了一个分外灿烂的笑容,然后果断转身离去。
蒋彻捏紧拳头,疾步至门口,她背影渐远消失在雪夜,他仰头,漆黑的夜空落着纷纷扬扬的大雪。
他骗了心爱之人。
根本没有接济他的邻居一说,那是他胡诌,为了打消萧洛念头的。
他们身份悬殊,天差地别。
其实那天离府,他去探望的是兰祁书院的院士。老先生忠言逆耳,讲明了将来入官场他可能会经历的遭遇,处处受制,甚至拿银子办事都是最简单容易的事。
“不是我打击你,思谦,我在官场浮沉十五年,所见所闻皆是如此。”老先生语重心长,望着一脸沉重的蒋彻,他语气转又轻松,“当然,你来日经历一遭,也可能与我有不同的想法,毕竟有了衡王这一层关系,你……”
蒋彻颔首,“晚辈也只是受恩惠于衡王府,并不敢再倚仗王爷。”
老先生长叹一口气,“我理解,读书人带气节,是好事,也不是好事。你一直是聪明的人,自会辨别,我也就不再多说了。”
转眼来年,春风送暖,蒋彻几乎成日呆在书房,偶尔听见来往下人谈论起萧洛,说她摔下马去,导致髌骨错位。
蒋彻一路小跑,跟在护卫身后进入萧洛寝殿,有一男子正搀扶着她,帮她学用扶杖。
蒋彻先是注意到萧洛难以正常走动的右腿,随后视线才去看向那名扶着她手的男子。是去年冬日,那个想给萧洛剥螃蟹的男子,叫穆渊。
萧洛专注脚下,还是穆渊先看见来人。
“是你啊。”穆渊笑道。
萧洛闻声抬头,就见蒋彻神色关切地望着她。她有些意外,面露不解。
“郡主伤势如何?”蒋彻询问。
萧洛倒不觉得膝盖损伤有多痛苦,只是行动不便后,她出游的计划被搁置了,母亲怎么都不允许她再出门。
穆渊回应道:“都是我没照看好郡主,让郡主没有防护就骑上烈马,连累郡主受伤。”
“是我自己要骑的,还连累你被你叔叔骂。”萧洛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是想靠骑马来显个潇洒威风,结果反倒摔了个狼狈让一众人都瞧见了。
望着两人一唱一和,蒋彻低下视线,只看着萧洛手中的扶杖。
她连受了重伤都不报送于他,还是他从侍从嘴里得知的。而她受了伤,他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穆渊向萧洛问起了蒋彻的来历,萧洛笑了声,打趣道:“他呀,将来是要做状元的料,我们王府日后还得仰仗他呢!”
眼见蒋彻对她的话充耳不闻,萧洛觉着没意思,撇了撇嘴,道:“愣头鹅似的。”
“本郡主安然无事,既已见到了,还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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