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闻言，跟随妇人进了屋。
入目的是一方狭窄的房间，里头陈设简单，不过最基础的桌椅凳而已，但胜在打扫得干净明亮，地面不像其他人家的硬泥地面，而是花大价钱铺设了石板，走起路来平整稳当，适宜年幼小儿行走。
“你先坐罢。”
妇人示意杨氏坐下，转而又往别处去了。
杨氏不是拘谨的性子，屁股刚贴上椅子，耳畔忽闻一阵凳椅挪动与地面发出的刺耳声。
她循声望去，但见靠近堂屋的内屋门前，有个小童正躲在椅子后，时不时眨着眼盯着杨氏。
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很是可爱。对上杨氏的眼神，他倒也不惧，反而大大方方地瞧过去，这让杨氏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胖财。
胖财如今快两岁了，尚且懵懂，正是对外界好奇的年纪。每每碰见人从他跟前经过，胖财总会伸着脖子去看，黑黢黢的眸子里满是好奇，就跟这小儿一个模样。
杨氏不由得软化了表情，正要招他上来，小儿却像是听见了杨氏的心声，咚咚跑过来，不由分说就是张开嘴朝杨氏的手咬去。
这一下像是使了十成十的力气，又恰巧咬中了先前杨氏被门夹得红肿的地方，杨氏吃痛，下意识伸出另一只手去推，那小儿便踉跄着摔坐在地上。
他倒也不哭不闹，而是瞪着杨氏道：“你别想把我带走！”
杨氏原本还怒火高涨，她本就不是个善隐忍的，更不会看在这小儿稚龄的份上而宽容些什么，但一听这话，杨氏不由得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过来他应当是把自己当成了来瞎一类的人物。
许是亲眼目睹妹妹被娘亲送人，在他心中埋下了深深的阴影，这才会草木皆兵，见一个咬一个。
想明白过来后，杨氏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妇人正端着一盆热水怒斥儿子：“央儿，你在做什么？！”
那唤作央儿的小儿嘟着小嘴，眼神里满是倔强，恶狠狠盯着杨氏又是想上前咬去。
知子莫若母，妇人一见这情形，立刻把水盆往地上一放，抄起墙壁边上的竹条便往儿子身上抽去：“都和你说了娘不会叫人把你带走的，你怎么总不听，快些向这位婶婶道歉。”
央儿一连被抽了好几下，眼红红的，“才不要！娘前几日明明说过不会把妹妹再送人的，可妹妹还是不见了！娘说谎，我讨厌娘！”
这话一出，妇人高举着竹条的手忽然就挥不下去了。
她颤着手，脸颊处散落的发丝显得狼狈不堪：“…你个小孩子懂什么，娘没用，一个人怎么养得起你们两个孩子？你吃得又多，娘委屈自己可以，但怎么委屈你妹妹？她是女儿，送到好人家里尚且还能过得更好，你却不一样，知不知道？！”
这番话央儿听不太懂，说是对儿子的解释，不如说更像是妇人的自言自语。
央儿只听懂了是因自己吃得多，才让娘把妹妹送走了。他眼泪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声音哽咽：“那以后我少吃一点，娘，你就把妹妹带回来吧。她不习惯一个人睡，晚上会做噩梦的。”
正所谓童言无忌不过如此，总能用最质朴的言语击溃大人的心防。
妇人别过身一抹眼泪，狠下心来道：“胡言乱语什么，还不快走！”
央儿哇哇大哭，在母亲半威胁半恐吓下不得不走出了门。
没了央儿打扰，屋内寂静无声。
妇人被这么一闹，面上无光，有些手脚无措，半天端起水盆走到杨氏面前，勉强笑道：“我儿子顽皮，你莫见怪。方才不小心夹了你的手，快拿热毛巾捂捂。”
杨氏见了这一出，心情很是复杂。
她原本来此是为了求证许老三与妇人的丈夫是否是同一时间失去消息的。
先前钱氏在饭桌上聊起这事时，杨氏原先还不当回事，只以为又是一出父母卖儿卖女的戏码，她以前都看腻了。
之后来瞎被抓的消息传来，她带胖财出去溜达，远远听见路边上一群人歇晌时又聊起这事。
他们先是鄙夷了一阵来瞎，又说起那龙凤胎怎么稀罕，最后有人无意中提起隔壁村前些年替那妇人的丈夫送钱的一个姓关的男人，结果今年过年这人也没能回来，真是奇了怪。
聊起八卦来，这些人多是看热闹的心理，嘴上说着奇怪，实际没谁当回事，在场真正上了心的怕是只有杨氏一人。
只因这关姓的后生听着十分耳熟，不正是去年过年时替许老三送钱的男人么？这三人均是近一两年失去讯息的，这其中有无关联？
杨氏越想越心慌，正欲抱着胖财上前询问更多的消息，谁知那群人见了杨氏，如同见了鬼一样纷纷散开，避之如避瘟疫。
杨氏恍然，她这是在许家好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自己是暗娼出身了。
这两年随着时间飞逝，娶杨氏进门一事给许家带来的恶劣影响逐渐减弱，至少村中妇人不会再躲着许家的女人了，但其中并不包括杨氏本人。
毕竟没做过就是没做过，等新鲜劲一过，谁还记得你是暗娼的小姑子还是妯娌？
但杨氏就不一样了，哪怕已经洗心革面，改正了自己做暗娼时遗留的坏脾气坏习惯，努力学习做一个好母亲，但在外人眼中，对她的第一印象永远是“卖皮肉的娼/妇”，而非谁的妻子，亦或者谁的母亲。
但这世上没有哪个女子生来就想做下九流。
子不幸，十之**源于父母亲人，倘若杨氏能选，她也希望自己托生在贫贱不屈的家庭里，而非摊上一对不负责任的父母，将女儿看作赚钱的器具，供给他们吃喝享乐。
杨氏并非绍中县人。她父母乃是隔壁县一对贫贱夫妻，生有四女，杨氏是最小的女儿。前头的三个姐姐在父母的逼迫下做了暗娼，大姐和二姐俱都感染花柳而亡，三姐姐虽未染病，却心有戚戚，总觉自己亦命不久矣。
杨氏八岁时，已然生得玉雪可爱，比起三个姐姐而言容貌更盛。三姐姐见父亲和母亲想让小妹妹走上她们的老路，心生怨恨，竟串通嫖客欲下毒药暗害父母。
只是戏子无情，嫖客更是毫无半分情分可讲，临了，那嫖客心生惧意怕惹上人命官司，便将他与三姐姐的计划尽数告诉了杨氏父母。
夫妻二人听闻惊惧不已，决定先下手为强，把女儿药死后谎称暴毙，又改变了教养方式，把八岁的杨氏养得十分娇惯，花钱大手大脚，以至于日后即便两夫妻先后病死，杨氏却依然改不了做暗娼的习惯。
如果没遇见许老三，杨氏想她也许会和自己的大姐和二姐一样，仓皇度日，然后全身溃烂而死罢……
待杨氏回转过神时，妇人已经把热毛巾拧好了水，小心翼翼地盖在杨氏的手上。二人一时相顾无言，最后还是妇人先开口介绍起自己的情况。
这妇人姓崔，村里人都叫她崔娘。
崔娘与她的相公长平一样，是个父母早亡的孤儿。相比起无人肯养的长平，崔娘则要幸运得多，至少舅舅愿意养着崔娘，供她一方遮身之地。
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崔娘便被媒人介绍给了长平。
许是二人相似的身世，夫妻俩心心相惜，婚后逐渐蜜里调油，很是恩爱。直到后来诞下一双儿女，夫妻俩入不敷出，长平这才想着法儿地赚钱养家，像码头长工、跑堂、挑夫什么的都做过，只是都做不长。
后来长平说自己凑巧碰到位游商手底下缺伙计，酬劳丰厚，只是要长年在外，夫妻二人大抵聚少离多。崔娘最开始极力阻扰，无奈家中太穷，只得放手让他去了。
最开始的几年确实有人年年送来钱财和家书，但最近两年不知怎么，长平便杳无音讯了。村里人都说长平是见识了更广阔的天地，在外面养了另一个家，不再认乡下的糟糠妻儿。毕竟在乡下，这种事儿可不少见。
崔娘起先还不肯信，只是天长日久，家家户户都这么说，她的信心便开始动摇，不得不相信了——一个男人有家不肯回，还能是什么情况，无非就是变心了。故而方才见到杨氏的第一面，崔娘才会表现得如此冷漠。
杨氏从她的话语中听出了深深的疲惫，但也很快抓住了其中的重点：“你说前几年，有人年年给你送钱财和书信，你可还记得那人是谁？”
崔娘一愣，“好像是姓关吧？……那人是隔壁下叶村里的人，我先前找他问过长平是不是真在外养了外室，他含含糊糊的，我便以为长平他真的……”
杨氏道：“错不了，去年也是这个人给我家送钱，你我的相公肯定是在一处做工！”
崔娘一脸讶异，咻地一下站起，“你说的可是真的？那咱们去问他一问。”
杨氏却摇头：“不必去了，我先前就去过一趟，那姓关的今年也没回来，问是问不出什么了。”
“…既然这样，长平他，他是真的没有养外室吧？”崔娘还在纠结于这个问题，脑子一团乱麻。
杨氏白了她一眼，看不惯她这矫情的样儿，冷嘲热讽道：“就算没有养外室又如何，回家来看到你把女儿送人了，怕是气得又要走了。”
崔娘脸一白，沉默着低下了头。
毕竟也是个可怜女人，杨氏心有不忍，又攥了攥她的手，道：“得了，送都送了，后悔了就去把女儿要回来，不后悔就别露出这副样子，弄得谁亏欠你似的。现在至关重要的，是找到那姓关的，弄清楚周围村子失去消息的是不是只有你我的丈夫。”
……
五月，春暖花开的季节，花香袭人，生机盎然。
经过半年的修养，赵庆亨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这个月开头，他便又慢慢开始批复公务。
此时的公案上摆着一封刚拆开的暗信，是京中的来信，上头写着牛希若已经回京。赵庆亨看了又看，有些心不在焉。
想起牛希若，又想起许有光，他直恨得牙痒痒。
奈何前者他惹不起，后者又在牛希若的引荐下去了府城，赵庆亨鞭长莫及，便是想报复也无法了。
然而伤筋动骨一百余天，此仇不报非君子。他虽暂时治不了许有光，但牵涉进此事的金家可就任他搓圆捏扁了。金家一介商户，要抓点小错漏简直易如反掌。
赵庆亨非常痛快地批了彻查金家的公文，忽地又想起旧事，招来心腹赵孟卓，道：“先前金家要用一个女子换桃李书院的名额，那名额是给谁的来着？”
“回大人的话，是那女子的亲弟弟。”
赵庆亨立即起了兴致：“是亲弟的话，岂不是许有光的亲儿子？他也跟着一块儿去府城了？”
“正是。”赵孟卓答道：“他那儿子与他夫人一起住在水担镇上，并未跟随许有光一起前去府城。”
赵庆亨静默良久，眯起了眼睛，“既如此，牛希若也走了，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你去处理了吧。”
赵孟卓闻言，默不作声地弯下了腰：“大人，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孩童，这是否太过……”
见赵庆亨不为所动，赵孟卓只得俯首躬身：“是。”
他还未走多久，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气喘吁吁道：“大人！有急报！”
赵庆亨心情不愉，斥道：“作甚吵吵闹闹的，天要塌了不成！”
门外那人进了里屋，哆哆嗦嗦跪倒在地，颤着声音道：“大、大人，天倒是没塌，只是矿场…矿场塌了呀！”
话音刚落，赵庆亨原本还算轻松的神情一下变得惨白，脑海中一阵嗡鸣，眼前闪烁着金星，只觉天地晕眩，山海将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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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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