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绍中县东南角有一片群山，因地势高耸，天堑隔断山势，远比诸如不青山一类的连绵山脉要危险得多，故而附近人烟十分稀少，罕有人至。
然而古往今来再危险的地方也抵挡不住百姓赚钱养家的热情，由于高山峭壁之上往往生长着一些珍奇的草药，这便吸引来许多采摘草药的药叟，常常背着背筐攀岩走壁。
不过这已是好几年前的老黄历了。
自打赵知县走马上任后，这片山脉便被其以危险的名头封闭了起来，任何人都不允许靠近。当年命令一下，还引起了当地药郎们的不满，闹过一阵不小的风波，到底不了了之。
可俗话说得好，官有官路，民有民道，尤其近两年收成不理想，附近村落的一些药郎便想回归老本行。他们常常两三人结伴同行，或者孤身一人，绕过差役把守的乡道，沿着深山而上采摘草药。
这日，黄药郎正在山中采药，一连几个时辰都毫无所获。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拨开遮蔽的树梢，找到一处阴湿之地。用锄头轻轻挖开薄土，果真瞧见露出来的一点红褐色草药。黄药郎心中一喜，正要用手去挖，却听见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谈话声。
他一开始以为是山中同行的药郎，并未多想。然而脚步声愈近，黄药郎耳朵一动，竟听见盔甲的响动声。他顿时毛骨悚然，四下张望，急忙藏进树丛中。
透过隐约的缝隙，黄药郎瞧见两个身穿兵服的男人抬着个麻袋前来。这二人戴着面巾，眉毛皱成一团，其中一人粗声粗语道：“行了行了，就扔这儿吧。”
“真是晦气。”另一人闻言，毫不犹豫地松开手，把麻袋就近扔下。似是不解气般，他往麻袋上吐了口痰，直言道：“得了疫病不说，我呸！”
“少说点吧，嘴上积德。”他的同伴看不过去，“说来也是个可怜人…好了，赶紧处理了，别让上面的大人发现咱们出现疫病就行，不然咱们吃不了兜着走。回去吧。”
话毕，二人便不再纠结于这些琐碎小事，很快离去。
树丛里，黄药郎瘫倒在地，冷汗直流。
待那二人离远了，他方才颤着脚站立起来，以袖捂面，战战兢兢上前几步，用树枝挑开了被人扔在地上的麻袋。
一具尸体骤然入目。这是个成年男性的尸体，死去多时，引来腐蝇盘旋，又被焚烧过，只依稀可见其生前面目五官。未烧到的尸体皮肤上生着几个脓包，黄水直流。
黄药郎被吓得连连后退，抓起锄头转身就跑。
他不知道的是，距离此处仅仅不过几百米的深山之中，有一座被重兵把守的地下矿场。
矿场深入地底，伸手不见五指，霹雳乓啷的铁锄声整日震天响。
矿场中人人面如菜色，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声。有人不过因为气闷稍停了片刻，便挨了看守一顿鞭打：“不就是时气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还不好好干活！”
见周围干活的人都望了过来，看守往地上狠狠甩了一鞭子：“看什么看，都说了没有鼠疫，我看谁还敢乱嚼舌根，都不要命了是吧！”
众人身子一抖，纷纷转回头。
酉时刚到，伙夫搬来一桶稀米粥，拿木勺敲打着桶身：“吃饭了！”
话音刚落，饥肠辘辘的众人扔掉手中的铁锄一拥而上，生怕去晚了没饭吃。这也不怪他们，整日劳作，一顿饭的伙食也不过一碗粥、一张饼而已，实在是难以充饥。
相比起他们，看守的伙食可要好多了。荤素俱全不说，有时甚至还能小酌上一杯解解渴。不仅如此，他们还有单独的小房间用来吹牛逗趣，在这矿场里算是上好的待遇了。
刚刚用鞭子抽过人的看守端了一海碗的酒过来坐下，大口吃肉又大口喝酒道：“最近传闻真是越发离奇了，连鼠疫这样的话都传了出来。”
“就是，我看哪就是他们不想干了找的借口罢了。”
一人附和：“也不想想，能走的也就那几个招来的良民，其他都是总管买来的奴籍，还能走到哪里去？你说是吧，关安？”
关安猝不及防被人叫住，把肉包子塞进衣袖的小动作一顿，面上浮现出尴尬的笑容：“说的对，说的对。”
见此情形，大家纷纷打趣道：“关安，你又想拿东西给那个刺头吃啊？要我们看就该饿他几顿，省得他整天打架犯浑，竟然敢跟官兵老爷打架，真是这个。”
说着，看守竖了个拇指。
比起他们来，关安的年纪要小上不少，今年还不过而立之年。但他在矿场做事的时长可比在场的任何一位都要长，听闻还和总管事沾亲带故，故而没有人敢轻看他。
关安道：“他是我同乡，不好不给面子，各位见谅。”
“嗐，这有什么，去就去吧，毕竟是同乡，将来出去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是多少要留些情面。不像那几个奴籍，打死都没人管。”
关安与几人寒暄了几句，囫囵吞枣一番，便带着肉包走进了一座最偏僻的房间前。
这里原本是堆积铁矿所用，但自从一年前上头下达指令不许任何人进出铁矿后，闹事的人就越来越多，这里便被收拾了起来，用以关押那些闹事的人。
关安用钥匙打开门，只见房间内燃着的蜡烛早已熄灭。他摸着黑寻到桌上的火柴，一划，借着柴火微弱的光芒点燃了白烛。
室内登时生辉。
关安望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许老三。
自从矿场被封锁以来，连最基础的水源都保证不了，他自己都是隔个一周才能洗一次澡，像许老三这种最底层的矿工就只能看老天脸色，何时能下一场雨来松快松快了。
可老天并不长眼，最近已经近一个月都没下过雨了，此时许老三和矿场内大部分人一样，全身污脏难堪，尘满面、鬓如毡，衣衫上结着厚厚的汗碱，臭不可闻。
关安叹了口气，俯下身轻拍他的肩膀：“老三，起来吃饭了。”
许老三慢吞吞瞥了他一眼，又缓缓缩了回去，一副并不想理人的模样：“不吃。”
“多少吃一些，你一天没吃东西了，不饿么？”关安好言相劝。
许老三正想口是心非说不饿，熟料下一秒肚皮便出卖了他，咕叽叫个不停。
他倒也不尴尬，鲤鱼打挺般坐了起来，夺过关安手中的肉包就是一阵狼吞虎咽。
片刻后，许老三用手指剔了剔牙：“就这么点儿东西，打发要饭的呢？”
关安愣了一下，“这不是因为封锁了一年，最近粮食已经紧缺，不过总管说了，马上矿场就要解封了，到时候咱们就能回家……”
“这话你说出来自己信不？”许老三这才正眼看他：“还是你真觉得咱们几个以后还能回家？”
关安一愣，瞧见他脸颊处的肿伤，正是昨日他与官兵打架时留下的痕迹。
他别过眼，对许老三的疑问充耳不闻，只道：“我那儿还有药，拿来给你敷点吧。”
“听见外面的咳嗽声了？他们得的不是时气，而是鼠疫。”
见关安瞪大了双眼，许老三冷呵一声：“怎么，不信？”
关安紧攥起拳头，听着门外一阵又一阵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又想起今早偶然看见官兵们戴着的面巾，心里已信了个七成。
许老三把发油打结的头发尽数往后梳，长腿高高架起，枕着脑袋瞥向关安：“不信的话，不如去瞧瞧那个因为得了时气被关起来的男人。听说他也是你招来的？尽管去看，看他是不是还安然无恙地待在屋里？”
闻言，关安立时瞪大了眼睛。
然而还来不及踏出脚步，忽然之间天塌地陷，一声巨响过后，周遭的峭壁都在震颤。
许老三与关安瞠目相视，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恐惧。
……
矿场坍塌的消息传来，赵庆亨骤闻噩耗，几欲昏倒，好在身边的小厮眼疾手快将他扶稳，才不至于当众出丑。
他被人搀扶到椅子上，缓了好几口气才缓过神来。
赵庆亨此时十分清楚，事已至此，最该做的是封锁消息，绝不能让私矿之事公之于众。
揉了揉太阳穴，他道：“把赵卓给我叫来！”
不出一刻，心腹赵卓疾步前来。
刚跨过门槛，“大”字还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一只瓷杯穿空而来，精准砸在赵卓的脸上。
赵卓面不改色，当即跪在地上，俯首帖耳：“大人恕罪。此乃天灾并非**。”
赵庆亨胸膛起伏不定，良久才道：“还有活口么？”
“还在确认。”赵卓道。
赵庆亨眯着眼，日光拍在他的侧脸，神色难辨：“…有活口，也一个不留。”
赵卓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把头一低，领命出去了。
外头日光正好，阳光洒在人身上带来一阵暖意。赵卓若无其事地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从官衙侧门出去，不想侧门官道上正好停着一辆马车，一人一马刚好撞在一处。
车帘一掀，从中探出赵夫人的脸来。
赵卓恭恭敬敬站在旁边：“夫人。”
赵夫人嗯了一声，车帘放下，木轮声逐渐远去，只余鼻尖一阵檀香。
……
山中有焚尸的消息像一阵风般迅速传遍了附近的村落，一时间，人们对进山采药一事敬而远之。
村落中有户人家听闻了消息，顿时心下难安。
原来就在不久前，杨氏和崔娘四处打听和关安有关系、现下失去踪迹的男子，便寻到了他们家。他家有一个儿子，三年前外出，至今未归。
听说杨氏和崔娘的丈夫都消失不见，夫妻二人现下有些疑神疑鬼，执意要进山去看一眼那焚烧的男尸。
夫妻俩从黄药郎口中得知了位置，又雇了个经验老道的药叟，悄摸着进了山。
好不容易找到男尸，夫妻二人只敢看一眼，顿时心下大安：“太好了！不是咱们儿子！”
疑虑既消，二人便要原路折返。却见那药叟弯着腰，目光一直盯着那具已经开始腐烂的男尸，神色震撼，喃喃自语道：“…这不是长平么？”
开始复健！写着写着感觉矿场有点像电诈园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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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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