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队伍的最末端，死死盯住小精灵的后脑勺。
人群快速向前，秩序井然。
几乎整个学校的人都聚集在了这里，看着却并不拥挤——反倒是有些空旷。
端着食物的人安静走过，端庄又果断。
他们一言不发神情严肃，没有半点吃饭的氛围，看着更像是在接受战前动员签署生死状的大头兵。
食堂照明很足，几乎每盏灯都像是一个微缩幸的白色太阳，密集排列挂在天花板。
看着有些费眼睛。
这里的装修和陈设像是崭新的，表面带着一层温润的光泽。
明明是那么怀旧的建筑风格。
一面活动肩膀，一面趁着等待队伍移动的空闲时间检查自己身上能用到的道具。
双手插兜，校服口袋很浅，但里面装着的却不算少。
一个冷硬的东西卡在中指和无名指间，表面光滑。
“让我来摸摸看你是个什么……嗯，左边是圆珠笔，右边是卡片本。很好，没有饭卡。”
“你又没带饭卡？”
“……你听力真好。”宁坎有些尴尬，没料想到自己把内心独白就这么说出了口。
扯着嘴角假模假样笑了两声，在对方回过头去后立刻收敛了表情，那样子有些骇人，但并没有谁在意他。
宁坎并不清楚眼前这个人的底细。
就连名字也不知晓，更何况年龄与喜好。
朋友之间总是有很多闲话要说——你一言我一语中，总会有几次需要提到对方的**。
要去问问吗？
宁坎舔了舔并没有起皮的嘴唇。
“……不，算了。”
他打消了这个想法。
这很蠢。
少有人去询问自己老友的姓名——更何况他们还在同一间教室里，每天有无数的机会从别处看见这个无聊的信息。
冷不丁在人背后来一句“嘿哥们，你叫什么名字？”宁坎光是想想就已经尴尬到头皮发麻。
但很显然，宁坎并没有那个耐心去等待时机。
好运和危险不知道会藏在哪个角落等着给他一个迎头痛击，主动找机会也是一种策略。
思索片刻，宁坎拍了拍小精灵的肩膀：“我没带饭卡，救救，要饿死了。”
小精灵像是早就习惯了这种事，耸耸肩后摸索自己的衣服兜，最后把一张泛黄的卡片从腰带和裤子的缝隙里抠出来。
那人像是相当得意，还用一个自认为很帅的姿势把卡片递到宁坎眼前，简直臭屁。
头向后仰，宁坎眯着眼聚精会神才看清楚了上面的字。
【高三六班 黄】
自己是【优】，而他管自己叫【小优】。
也就是说，自己应该叫他【小黄】。
大家的名字都挺简单草率，只有一个字，也不怕学生太多到时候重名。
想象一下，某天校长在主席台上一声令下，下边站着的学生千呼百应，举起的手组成了一片肉色的树林。
怪好笑的，像是无数蛏子在海滩上探头摇摆。
现学现卖，宁坎用欢快语气把那只手轻轻推回去：“小黄啊，你排在我前面，卡给我了你吃什么？”
“耍个帅而已，别那么较真。”
小黄摇头晃脑，看上去比其他人生动活泼了不少。
更智能。
宁坎被自己这个比喻逗笑了，盯着小黄的脸不知怎的就笑个不停，像是在打鸣的公鸡。
他们买了两份九块钱的面，找了个小角落吹冷风。
面对而坐，用着长短不一的油腻筷子拌面。
但很显然宁坎并不擅长这件事，他平时很少吃面，更少吃需要自己搅拌的干拌面。
很快【一碗面】就变成了【一坨面】，面饼糊成一大块，上半部分雪白，下半截被酱油泡发。
算了，反正都不是自己的身体。
宁坎叹了一口气，觉得视力比自己好的人少吃两顿饭也没什么问题。
稍作思考，宁坎对着碗里的将有面饼发问。
“我们还有多久毕业？”
刚才小黄说想要和自己去同一所大学，而现在的气候明显处于夏天。
不出意外，距离高考没多久了。
宁坎把这句话当做一个暗示——高考是个重要节点。
众所周知，高二高三这段时间，最适合拯救世界。
没成想那人抬头，露出了非常困惑的神情，就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玩笑话一样。
“你在想什么？”他声音很小，像是耳语。却有着出乎意料的尖锐，甚至盖过了食堂的杂音。
“这所学校不会有毕业生，我们一直都呆在这里。”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块面太败胃口，还是聊天太久影响精神稳定。
浓烈的芝麻油和过分的咸甜味折磨大脑皮层，像是要把宁坎的灵魂五马分尸。
端着大碗，宁坎彻底吃不下了。
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不用想宁坎也能猜到自己整张脸都拧在了一起。
他放下筷子，靠在墙上发呆。
瓷砖有些凉，温度穿过头发传达到皮肤。
隔壁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但从长相到体型都没有任何差异。
这所学校里的人，毫无特点。
宁坎觉得自己的胃实在是有些疼：“不会毕业，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小黄像是听到什么很可笑的话，一边吃着饭一边反问“我倒是想问，你见过谁毕业吗？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不会毕业，那高三以后的人呢？”
留级？不对……这样人口会一直上涨，应该不是这样处理的。
但生源地又是什么地方？难道是高三后降级回去读高一？
宁坎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他只是说：“年级是会长的，对吧？”
小黄点头。
“那高三以后的人呢？”
宁坎又问了一次。
这次依旧没有回答。
高三，蝉鸣。
现在是高三下学期，夏天。
毕业迫在眉睫。
他一瞬间头皮发麻。
慢慢咀嚼了一口没味儿的面，被恶心到清醒了些。
假装自己好好吃完了饭菜，宁坎把剩下的食物倒在了只有消毒水的的大桶里。
小黄不是瞎子，他明显看见了。
长相有几分清秀的少年明显露出不赞赏的表情，却也只是叹气：“明天记得还钱。”
“放心兄弟，”宁坎勾肩搭背，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挂在小黄身上“我加倍还给你——当然，是等我找到饭卡后。”
小黄叹了口气，像是懒得解释些什么。
他带着宁坎穿过了一栋楼。
金色的大字很是晃眼，【映雪】二字带着几分文气，却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烂俗。
现在应该是午休时间吧。
是个自由探索的好时机。
“小黄，我们还有多少时间？”
“一个小时。但你是学生会的，待会可能会去干活。”
他们同彼此告别。
“嗯，这就是刚刚发生的一切了。”
宁坎对着墙上的相框说话。
“然后我想想啊——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做些什么。就只是单纯想到处转转。”
“你知道的，我是这种人。虽然有点想法但是太过于跳跃了，三分钟热度。”
照片上的人似乎就是刚才监考的老师。
那表情像是在笑，但很难看。
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没那么漂亮的男性蒙娜丽莎。
“说起来你这个表情看上去像人多了，就是有点难看。要不然做一个乐善好施的慈善家？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然后带着我去那个该死的会议室？”
“嗯，其实回家也不错，但要是带着你回家我就说不清楚了。”
“学校里有校规吗哥们？或者学生排名之类的，上面挂着几个看上去就很像是好学生的人，然后我去找他们，成为朋友，之后套话，最后使用三寸不烂之舌用真善美和爱感化一切，和洗白的反派一起攻克难关解开我来到这里的谜题回家。”
相片没有说话。
只是在宁坎的手舞足蹈中随着视线角度的变化而变化。
他觉得很没意思。
广播恰时响起。
【喂，喂喂——】
【喂？啊——听得到吗？】
一瞬的尖锐噪音后，严重失真的男性声音被电流带去远方。
【请全体学生会成员于五分钟内到广播室门口集合】
【喂——】
【请全体学生会成员于五分钟内到广播室门口集合】
三次通告，随后便是等待。
似乎是让学生会的人现在去集合。
声音有点耳熟，但宁坎一时间想不起来，只当是错觉。
“我好像是学生会的？”
宁坎回忆方才和小黄的对话，对方似乎提到过一嘴。
他不知道广播室在什么地方，但以自己的脚程，走过去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在走廊尽头找到洗手间，宁坎习惯性去镜子里打量自己。
那上面是他——或者说，【小优】的脸。
寸头，校服，死鱼眼。
衣服穿得一丝不苟，一身校服显得人格外呆板。
除了这些，没有特点了。
也许还有轻微的驼背？
茫茫人海里没有人能记住这张脸，这么一个人。就像是学校里那个永远跟在大部队身后的内向同学。
这对宁坎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比秃头还可怕数十倍。
他失去了自己那张脸，失去了保养多年的长发，失去了才打的新耳洞和重金买到的耳钉。
简直欲哭无泪。
待在这具身体里的每一秒都是痛苦煎熬。
宁坎一下失去了调查的兴趣。
他转头，抬脚，直直向着某个方向走过去。
分明没有看过地图，但每一步都显得格外坚定。
他很快隔着远远地看见几个人站在某扇门前。
听见他的脚步声，几人立刻停下闲谈，转过来站得笔直看着他。
每个年级九个班，一个班固定出两个学生会成员。
五十四个人，加上他自己——会长，总共五十五人，全部到齐。
以班级为单位小组，优给每个小组分配好任务，自己则带着全体高三成员前去领取打扫用具，齐刷刷赶往顶层。
他做这些得心应手，干练中透露着渴望早些完工休息的敷衍。
一步一叹息，脚步却不能慢下来。
广播室到顶层教室平均需要三分钟，他愣是缩短了一半的时长。
也许是上天总会给努力的人开玩笑、给躲避风险的人制造更多坎坷，悠觉得自己心慌难停，惴惴不安。
自己刚才似乎还在想什么事。
但现在已经觉得无所谓了。
他隔着很远就听见那教室里传来一阵让人牙酸的声音，像是指甲挠过黑板，牙齿嚼碎铁板，蚊虫在耳朵里乱撞。
窗外依旧是明媚阳光，走廊上的灯几乎无用，出去偶尔发出的电流“滋滋”声，根本就判断不了它是否还在运作。
半空漂浮着无数尘埃，在暖光照耀下闪烁着萤火虫般的动人微光。
门开得实在艰难，也不知是被铁锈侵蚀还是后面被什么东西挡住，他接连撞了好几下才只让门挪动半寸。
他能闻到一股难以言语的腐臭，以及微不可觉的焦香。
蝉在窗外依旧叫着，伴随他的动作而起伏。
试探着扭动门把手，很顺滑。木质的机关表面光滑手感极好，像是经常被人把玩。
但依旧无法开门。
这阻力已经不是铁锈能导致的了，后面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堵着。
没有人帮忙，他灰头土脸地撞开门，随后扑倒在地上。
什么东西倒在地上，拍起一片洋洋洒洒的灰尘，但他无心理会。
教室早就变成一片废墟，满地血污。
铁锈和腥臭味不分彼此，被无尽的蝉鸣打包送到大脑深处，共鸣出一阵阵心慌。
从学生会带来的一干人等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外，神情平静到能称得上麻木，目光聚焦在他背后。
阳光下，老教室内的氛围显得格外温馨。
血迹蜿蜒，还缓慢流淌着。
他抬脚，踩在黏腻暗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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