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文衡讪讪地从房间里出来，一伸脚没有如意想中碰到相框外的平面，直接跨到了地上，打了个趔趄。
黎予问：“对咱们分配的员工宿舍还满意？”
简文衡点头：“没什么好不满意，都挺好。”
至少比骨灰盒空间大，还有床。
“不满意的咱们后续再添置，现在先委屈你将就一下。”
黎予面前的电脑屏幕亮了，他短叹一声，点开桌面的邮件提示。
“怎么还给我发一电子档的？下头办公什么原理不好说，这东西在电脑上解压得老半天。”
他朝简文衡招招手：“小简你来。”
桌面上的文档写着“鬼差行为手册.docx”，足足有50.3M。
“这个手册里的东西，都要背吗？”
“看情况吧……要是没什么事，你当它不存在也行，但要是有什么事，不知道规矩肯定不行。”
黎予关掉页面：“你以前对这方面的事知道多少？”
简文衡思索：“您是指阴司还是……？”
“都行，牛鬼蛇神、天王地虎，或者唯处办，之前有了解过？”
“我只知道祖上有人从事，后来家里严令禁止提到这些东西，再后来我就是孤儿了。”
杨汐扑哧一笑：“没关系，咱们这不是孤儿的占少数。”
“那其他的途径呢？僵尸电影之类的？”
简文衡摇头：“我个人不太关心这些题材，后来因为工作原因，知道的反倒是西方多一点。”
黎予眼睛一亮：“比如？”
“比如神父小男孩之类的地狱笑话。”
黎予重新陷入沉默，简文衡无力地补充：“因为一些同行用的比较多。”
杨汐蹬着转椅飘过来，饶有兴致地问：“那你平常用什么梗啊？”
“我和我搭档，用的认知梗多一点。”简文衡托腮，“比如A是犟驴，B是正常人，我们一般就会用AB之间的认知差来制造笑点。”
“B说一件很正常的事，A就说他说的不对，应该如何如何那样？”
“对，不过一般A说的话都是能让观众觉得明显反常识的。类似于疯子游说正常人那种吧。”
“那你一般说A还是B？”
简文衡看着杨汐兴致勃勃的神情，不好意思地说：“我一般是A。”
黎予笑：“其实跟唯处办有点像。我们在外人眼里也是一群疯子，天天跟空气对峙。”
杨汐问：“你生前看不见鬼吗？”
简文衡一愣，皱起眉仔细回想，眉头往上挑了挑。
“似乎，好像……有。”
黎予接着问：“什么情况下的？”
“在我快死的那段时间，整天脑子昏昏沉沉的。总觉得视线外有什么东西，但转过头又什么都看不见。”
杨汐偏头：“总不是和你老公一个情况吧？”
“……谁什么？”
“我对象。”黎予挠头，“还是先排除一下别的因素。往年全国都没几例，上哪来那么多凶杀，一簇一簇地往外冒。”
“那黎队有什么高见？”
杨汐指指角落里的冰箱：“有可乐。这帮人肯定没告诉你。”
简文衡原地踌躇两步，缓缓说：“应该是因为我有精神病。”
“咱们这种人很容易被认成精神病。小韩还是小黎从精神病院里捞出来的呢。”
“不，不光是幻觉。我是双相。”
“诶，那严重的话确实有可能会造成幻觉和幻听哦。”杨汐晃晃茶杯，“你那时候病情控制得怎么样？”
简文衡苦笑一声：“如果控制得好，我也不会知道自己‘快死了’。”
那段日子昏昏沉沉，过得像社会上的亡魂。本就没几个的朋友都因为工作到了外地，凭仅剩的一点存款潦草度日。
黎予说：“我看你不是见义勇为去世的？”
简文衡张了张嘴，杨汐打断：“没关系，觉得有压力就不用说。我们就是怕有什么其他的推动。”
简文衡摇摇头：“应该没有。我是……自愿留在水里的。”
自愿拎着一桶酸奶走上一个路口外的那座桥，自愿甩掉鞋子翻过围栏，自愿略过近在咫尺的手。
他长呼一口气，破罐破摔道：“我就是想让自己死得有价值一点，免得烂在家里地板上抠都抠不起来。我真不是……”
他抬头略过杨汐的双眼，垂眸道：“真不是什么好人。我这辈子就做了这么一件好人好事。就是跳河之前把别人捞起来了而已。”
黎予问：“你知道唯处办能扣功德吗？”
简文衡神色一滞，扯起嘴角呵呵笑道：“那我……我还是早超生的好。”
“哎，我表达错了吗？我是说，那是你一辈子的最终结果。人这一辈子做事有对有错，能在阴司手下拿到十个百分比，已经是人群里顶顶好的人了。一个坏人靠生前良心发现就能变成好人，逗小孩呢？”
简文衡抬头看向黎予，在他脸上看到十足的真诚。
“我还纳闷，怎么阴司就把你招进来了。干这行有的时候是得……癫一点。有一点表演才能最好。”
杨汐接话：“比如在人群中和同事即兴表演一段捅人肺腑的忘年三角恋。”
黎予继续真诚脸：“小王和老马是唯处办最正常的那一种了，真的。”
杨汐说：“他们几个在外面特爱玩伦理哏，连带着A省的都不太正常。你以后要是听到什么爸爸和儿子之类的东西就当角色设定。”
“毕竟行动组几个大老爷们，念书的时候谁没跟兄弟称父道子过啊。”
“马老师演爸爸？”
“马老师演忘年三角恋里的年。”
“……”
一通乱七八糟聊下来，简文衡倒是对两个同事的日常状态有了些了解。至于伦理哏，存疑。
眼看着天亮了，马文州从地下冒出来往他桌上放了一摞文件，端起锅离开了。
黎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拿起饭盒招招手：“走了，待会捎早饭回来。”
简文衡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只见黎予拿出一个小碗念了几句，墙上就出现一个大洞。他跨过去，还不忘摆摆手。
“这年头，给带早饭的上司可不好找啊。”杨汐躺平，“狐族的东西鬼可以吃，待会吃点再休息吧。”
“黎队这样就……回家了？”
“对啊，主事级别，不是想干嘛就干嘛。他家旁边有家早餐铺味道很好的。那狐狸在沙东开了十几年早餐铺，一直没变老，开不下去了才回青丘的。”
杨汐仰起头，脸上洋溢着憧憬：“茴香锅贴，那叫一个绝！”
简文衡点点头，手指滚动鼠标滚轮，问：“唯处办现在很缺人吗？”
“缺，超级缺。譬如队医吧，下面的压根没这个待遇，都是去普通医院。有本事的一般不会选择在唯处办就职，请他们出山又是一笔预算。”
杨汐往杯子里添了些茶：“其他省我不知道，但咱们这要想找个合格的同事，都得去精神病院碰运气。别的好说，医生这种刚需高学历的工作，有几个精神病能读完？”
看他脸上显出几分思虑，杨汐补充：“而且死伤率高。工资再高也抵不过没命花呀。”
“听起来，这是个百害而无一益的工作……”
杨汐遥遥朝他举杯：“公务员，胜在稳定。”
狄世扒拉着头发快步下楼：“回来了？”
“嗯。”
“回来了就别闲着了，那边还有不少新玩意，你拿着说明书去研究研究。”
杨汐哼唧一声：“我也没闲着。这不是开导新人呢嘛。”
“那是老马的活，你也就是给人家上上强度。别添乱了，去吧。”
“小黎说他待会带早饭回来，那个外勤他估计要跟去。”
“行吧，年轻人多累点也没事。”
简文衡支起耳朵听两人的对话，默默佝偻起来，体会到一股久违的安全感。
“啊————”
简文衡惊得一抖，回身看着背后的蛇箱。
发出尖叫的长条形生物吧唧吧唧嘴，一双小眼转向他，问：“干嘛？”
狄世失笑：“你吓到人了。”
“嗯？我们都是这样起床的啊。这样可以呼出体内的浊气，一整天都会神清气爽。”
“……我都快忘了你是狐族来的了。”
杨汐经过了最初的惊悚则在憋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胡桦沿着桌角溜下地，盘上简文衡的椅腿，最后在他脖颈处缠起，问：“早上吃什么？”
简文衡随口答：“幼狐配方奶粉。”
胡桦犯难：“不行诶。我吃的奶粉都是老师们调的，狐奶粉不能包括我需要的营养。”
简文衡的手摸上蛇头：“昨晚你还要黎队把奶粉调稠一点。”
胡桦理直气壮：“他是我们老大的对象，照顾他的小孩怎么了？我们整个育儿所都是大人的崽，以后要给大人做事的。”
简文衡的手顿了顿，斟酌措辞：“你们那都是直属的？”
“都是没狐要的。”胡桦一口咬上他的手指，留下两个蛇牙印，“我们家少说也有百来个孩子，哪养得起啊，后面生的都送到育儿所了。”
“感觉照黎队的意思，你们家在生育上一家独大。”
“以后不会。我爹去年被抓去结扎了，说是破坏生物圈。我也不懂。”
墙上原地开了个洞，黎予拎着几个塑料袋走出来，把手上的小桶丢进简文衡怀里。
“奶粉，给孩子泡上。”
杨汐接过包子，问：“你今天跟他们一起去吗？”
“得看看现场，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雨云跟人打交道没经验，我不放心。”
简文衡往杯子里抖上几勺奶粉，拿起开水壶倒上热水。水立刻变得浑浊，却没有下一步动静，冒出几个小泡。
胡桦：“？”
“步骤好像错了。”简文衡低声说。
他掏出两根筷子搅开底部粘结的奶粉块，几块倔强的默默浮了上来。
“感觉它不想被我喝诶。”胡桦闷闷地说。
简文衡额头上冒出两滴虚汗：“这只是技术原因。”
大部分奶块已经在坚持不懈的戳按下化开，只有两块还浮在表面，怎么也不变了。
简文衡把杯子举到胡桦嘴边：“你就这样喝行吗？”
胡桦嘟囔：“感觉没什么别的选择了。”
蛇顺着手臂爬到桌上，整个脑袋埋进杯口，猛地一激灵，缩了回来。
“好烫！”
“烫吗？”
简文衡皱眉，手背触碰杯壁：“温的。”
“老大，我是变温动物！”
奶粉一时半会凉不下去，简文衡说：“你变成人形不就能喝了？”
胡桦一阵安静：“好像是这个道理。”
它在桌上摆好姿势，尾巴把茶杯往里推推。
“给我准备一条裤裤。”
“你是说尿不湿？”
“干嘛说得那么直白！”
简文衡把手插进兜里，从里面翻找出一袋纸尿裤。再抬头，和一个坐得七扭八歪的小婴儿对上了眼。
小婴儿咿咿呀呀地用手指着自己的右半边，又指指简文衡手里的纸尿裤。
简文衡低头看看小孩的小鸟，又看看自己手里刚拆封的婴儿用品，扁嘴把小孩放倒。
狄世往嘴里塞了个锅贴，含糊道：“小简也算当上爹了。”
黎予赞同：“同事爹也算爹。”
小孩被抱起来，不停地在简文衡怀里扑腾，小手啪哒啪哒地拍简文衡的脸。
“姿势错了。”杨汐提醒，“手臂托住他的屁股，另外一只手搂住背。方向错了！你要把他扔出去啊？”
黎予站起：“小胡这样冷不冷啊？要不要我给他找点衣服穿？”
“你还有小孩衣服？你家小孩上次这么大应该有百十年了吧？”
“小猫衣服。那俩史前巨兽你们都见过，套个手不成问题。”
胡桦被稳稳抱着搭在简文衡肩头，两只手一齐啪啪拍着他的脸，嘴里发出急眼的泣音。
“又怎么了？”
简文衡手忙脚乱把他抖抖，胡桦哇的一声嚎出来，脸涨得通红，小手指着桌子。
杨汐看热闹不嫌事大：“奶粉，奶粉忘了喝，宝宝饿了。”
简文衡连忙把杯子拿起递到胡桦嘴边，小生物两手捧着杯子，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杨汐叹气：“新手奶爸的带娃之路，真是坎坷啊。”
黎予托腮：“早知道小胡还这么小，我就应该抓个已经上班的来。”
“不对吧。”狄世说，“那接下来小胡怎么办？他看起来能加辅食了，每天只吃奶粉不行吧？”
“那我去母婴商店给他买点米粉果蔬泥之类的？总不能天天吃小耗子吧？”
黎予琢磨，自问自答：“也不是不行，网上有卖的。”
小孩叼着杯子发出唔唔的声音，杨汐朝简文衡勾勾手：“宝宝会说话了吗？”
“感觉不会。”
胡桦鼻子里发出嗯嗯的应答。
“还不会说话呀，这么可怜。让姨姨抱抱。”
胡桦干完最后一口，把杯子塞给简文衡，双手环抱住杨汐伸来的手。
杨汐捏捏他的肉脸，笑眯眯地亲了一口。不满周岁的小孩脸上露出乖顺的讨好，笑得牙不见眼。
“小宝几个月大了呀？”
黎予说：“三十个年。”
杨汐的笑容僵住，温柔地把胡桦放回简文衡怀里。
简文衡手上拿着杯子正要去洗，拖油瓶又莫名回到了怀里。
他解释：“开了灵智的狐族换算成人的年纪，他也就几个月大。抱抱没什么。”
“那黎予怎么办，年纪还没他大。”
黎予吊儿郎当：“我辈分高啊，它爷爷辈的，而且已经发育成熟好几年了。要不是条件不允许，我还能给它弄个叔叔出来。”
“行了行了，天天就嘴不怂。”狄世展示手机屏，“小王给我发消息了，他已经出发了，待会回来接你。”
“这么早就开始上班，姥姥不介意？”
狄世摇头：“要是殷勤能涨工资，老一辈恐怕是最不介意殷勤的。”
黎予一拍脑门：“对哦，我是他领导。”
胡桦和简文衡大眼瞪小眼。
胡桦：“噫啊嗯啊。”
简文衡尽力转译，艰难回复：“你能变成蛇吗？我要洗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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