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仙欲下》
Chapter3
渡阴一把撕开上身法衣，露出胸膛数道狰狞的剑伤，“殿下应当熟悉这是被何法器所伤。”
“六界之中，唯有破渊的剑气，弥留一世不消。”我一眼便识出不寻常，便是不敢信也得信了，“千年前，令鬼帝受难闭关的是闻惊栾。”
“正是。”鬼帝一言难尽地将法衣重新束起，招来孟婆，“去将不归酒名录取来。”
孟婆离开后，鬼帝将一众冥将亦驱散，亲身领我走奈何桥。
“殿下以身入镜七十二次，结局从未改变之意，不单是因天道轮回自有定数，最要紧的是，您以身入境之时，时间再也没有流动过。”渡阴指着奈何桥的尽头问我：“殿下能看到什么？”
神识跟随渡阴望去，眼见灵力被幽深的黑暗蚕食地分毫不剩，渡阴接着叹息道：“您以为镜中已过数万年，其实不过如此刻，只是这一息灵力的消失罢了。”
“不。”我扼息摇头，目光紧锁着奈何桥的另一边，“我在镜中重回的每一世都是真实的。”
“前尘尽忘的人如何谈真实呢。”渡阴说着，面容逐渐模糊，最后化作一点点泡沫消失，只余他的声音仍在回响。
我追着他的踪迹过奈何桥，桥身忽明忽暗，河底的狱火争相燃起蓝青的焰色。直至穿过奈何桥，混乱的神识才蓦然清晰几分：“我记起来了，我走过这里，走过好多次！”
我一边朝着渡阴的去向呼喊着，一边在万千狱火之上奔走，心志全然癫狂。我不记得自己究竟说了多少遍“我记得”，然每一声响起我都能听见自己胸腔震动的声音。
终于，渡阴心动恻隐，停了下来。
他身上缠着漫过胸膛烈火，微微颔首着与我回身一笑，温柔却坚定：“是的，殿下来过奈何桥。小神亦在此处送过殿下七十二回。”
我能听出鬼帝是在安抚我，惊诧于原来我与鬼帝渡阴当真是相逢不识的老友，还未多一句寒暄，他便已执意将被蒙蔽的真相脱口而出：
“从前永堕轮回的只殿下一人，魔神后代不过是以命换命罢了。而您此世既已飞升成神，又如何救得了代您永堕轮回之人。”
真相穿头打来直致我以为自己听岔了，不觉回头看了眼奈何桥的尽头。桥尾那处，无边的黑暗吞噬着我，灭顶的恐惧由足心烧到侧脸，忘川河畔哀泣一片，鬼影密布。
我不愿信的，可渡阴所言每一字都精准打消我的疑虑：“天道亲定的下一任天君哪会轻易为日月神镜所伤，您日渐虚弱的缘由实为在轮回中只走了七十二世，入镜七十二次不外乎已走到轮回的尽头自然伤及本元。殿下若此番再入轮回，飞升不了便就此神魂寂灭。”
我信了他，却没有被吓退。只是恍然想起方才渡阴为三生石大动干戈的模样，心下不解：“由此说来，既是最有望渡劫成功只差一步成神的辞寂道长尚不可飞升，我为何能从广灵台醒来？”
渡阴不再开口，莫名的沉默害我方寸大乱，对那一世的结局已然明了却仍不顾仪态地跌撞过去，牵住他的一片衣袖伤心欲绝地仰脸问道，“既三生石落字不能飞升，实是出现了变数。是闻惊栾？”
渡阴避开了我的触碰，亦未曾答我，连同忘川河下的怨魂都安静地埋回了烈焰中。
“我杀了她，因而天道念我诛魔有功，允我提前了却轮回之苦，飞升上神。”我含着泪与渡阴轻声耳语，全身如涤荡于狱火之下的滚烫岩浆，却还感受不到疼似的，麻木自证：“还不够，因是我破不了情障，诛杀她顺带也渡了情劫。”
“……殿下。”鬼帝艰涩劝慰道，“那魔物是魔神渡劫时与人族结合的异胎，本也只算半魔，然因魔神渡劫失败顿悟前尘后，怪人族乱他道心遂将胎动的人族一同沉入岱渊。岱渊是魔界魔障最强之处，深渊的魔种自降生就是天生魔胎，好战暴戾本是天性，若非阴差阳错诛仙，得殿□□内至纯金丹，破除缠身魔障，那魔物本该在一万年前就归于混沌。”
忘川河底的江水拍出巨浪，渡阴每一言钻地我耳梢泛疼，我从来不知闻惊栾竟有如此惨绝人寰的身世。
“世间因果轮回，殿下赐其救命金丹，其助殿下飞升成神，早便不相欠了。”
我亦知渡阴所言符合天道命盘，然冥冥中我总觉这不该只是我与闻惊栾的结局。如若两不相欠，为何我飞升之后，这个名字如同镌刻魂灵，忘却前尘却始终记得有这么一位过客。
“可我记得她。”
“殿下修为尚未恢复，待金丹重筑之日，便忘干净了。”
我抹干眼泪给渡阴看，挺着剧痛的胸膛问他：“若并不亏欠，我因何如此呢？”
“我曾是废仙，她天生魔胎，魔种凶煞异常，姑且承她让我，诛魔我也未必能成。”说罢，我收回落地的九霄剑，抚过剑身，“这不过是一柄凡剑，是因沾了闻惊栾的血才得以在我飞升之后列于仙剑之列吧。然凡剑如何诛魔？”
“鬼帝，你不必费心骗我。”九霄剑入剑鞘，我于奈何桥上走回头路，“不借离魂盏无碍，但请勿断我妄念。”
回头的奈何桥人影幢幢，我撑着虚浮的脚步往前走，细看每一张路过的人脸，每一张却都不是那面任性的美貌。
桥头孟婆挡住我的去路，面目慈悲：“上神可愿再看一眼不归酒名录。”
闻言，我先行回眸与立于桥尾的渡阴对上眼，见渡阴无奈摆手，遂待孟婆启录。
符咒现于封皮，长卷拉开巨幕，如繁星点点般的笔墨篆刻到底。须臾过后，我于金光灿烂中得见那气势如虹的批签。
孟婆感慨道：“闻姑娘每一世，都亲身送您的魂魄过奈何桥，因而她每一千余年都会在名录中留签，也足足饮下七十二杯不归酒。”
七十二杯、不归酒……
七杯不归足以断肠，她喝了七十二杯！
我夺过卷皮细看，每一笔“闻惊栾”都恣意洒脱，似乎从未迟疑过。
“为何没有拦过她。”我懊恼不已询求缘由，鬼帝低眉答道：“魔种脾性古怪，战力极强，鬼界谁敢惹她。”
难能见鬼帝做小伏低，又仍寄托于要离魂盏，我蹙眉转圜道：“帝君大能，勿与那小魔族置气。”
软言哄劝过后，渡阴一改此前拘礼，轻声解释道：“殿下想借小神的离魂盏一用，是小神之幸，只是小神想劝殿下三思。那魔族为助您飞升，确是累了太多罪业。”
凡是有记忆留存之人，借日月神镜可由旁人如入其境勘得往事。
那是渡阴记忆里的闻惊栾——
美艳、狠辣、战无敌手。
我七十二世魂归鬼界之时，闻惊栾并未出现在奈何桥上。待孟婆回禀渡阴后，鬼帝赶到十八层鬼域为时已晚。
与魔女上一世再见已过一千两百年，她依旧美得惊心动魄。只是向来爱披轻纱的她此次着一身宫装来了。
樱桃红的阔袖长衣内搭着一袭金丝织就的暗纹襦裙，象白团花的胸抹上还坠着一圈成色极难得的白玉。白玉与露在外的脖颈看不出哪个更白，她此番甚至还梳了个发髻，别了根桃娘簪，额前也戴了一串红豆。
桃娘簪与红豆，是人界互寄相思之物。
渡阴从未见过她如此盛装打扮过，不免走得近了想看真切些。可往前仅此一步，坐在黑障中的魔女便抬手朝他挥了破渊一重剑气。
她含怒的眉眼依旧美艳，只是此时的艳丽有些不同寻常的红。渡阴且欲过问一声，便看到了她裙摆下流淌的鲜血，魔息亦渐弱。
“此为归元丹，有助恢复……”渡阴心急之下把丹药攥进了她手中，岂料下一瞬破渊便抵在了他胸口。
她不耐地逼问渡阴：“你们上界信奉因果报应，若此时我一剑杀了你，是否该是我应的劫难。”破渊的剑尖已然在说话间刺入血肉，渡阴忍着疼闭上眼睛，下一刻却又被提上剑身撞入一截。
他向来懂她脾性，此时反抗无异于自寻死路，又怜她受了疼，因而细声哄劝着面前不知受了多重伤的魔女：“这只邪祟掌亏欠，以六界大憾为滋补，如何杀得尽。你必要散怨气，不若用破渊杀我，我不伤你。”
话音未落，听不进去的魔女便又将破渊推进了些，她历声质问渡阴：“七十二世的苦难还不够渡劫吗，还要多少世才可以，我还要亲眼看他死多少回！”本是一些伤心话，可因她太美，这些话落在鬼帝心头亦能原谅。
渡阴睁开眼，抚摸上魔女痛苦哀吟的脸。这张鲜艳欲滴的皮囊，他曾看了许多次，亦许多次想据为己有。然魔女性烈，未曾看过他一眼，且武力极强难以驯服，便只能远远看着。
渡阴也有于心不甘之时，可除却不甘，更想能与她多些纠缠。于是他告诉她：“上古卷轴曾记载一个以命换命的禁术，可互换命格。存桑少君与你一般皆为越界结合的异胎，即便当年你没杀他夺丹，他也活不长。惊栾，你无需歉疚太深，永堕轮回是天道给他批下的命格。可知要换命格，需得你罪业满身之时，他亲自诛杀你方成，这不值得。”
他头一遭越界唤她“惊栾”，破渊却于听罢那时毫不收力带血拔出。她一脚踹开跪俯在身侧的渡阴，虚晃着破渊不待休整便即刻又往十八层鬼域劈去。
学着当了七十二世人，一念之间徒增业障。
“既是这般，那便由屠杀鬼域最难死的邪祟开始吧。”
渡阴的记忆中，闻惊栾的剑法精练狠厉，无一招半式虚使，破渊在她手中威力顶盛。恍若残影的剑花招招致命，繁复华贵的服饰丝毫不减杀意，反倒是在凶残的招势间看出几分美感。
他分神想着，如若存桑有幸渡劫归来得知有如此为自己大杀四方的魔物当如何，会娶她吗？他不知存桑的选择，自己确是愿不惜修为尽失求一世佳侣。
她赢得很快，额间的血色图印在十八层干净时盛开地最艳丽。
“给你个机会，”渡阴神识最清晰的一幕，是闻惊栾提剑言笑晏晏向自己逼近。含情的嘴角微微勾起，连同那双摄魂的凤眼顾盼生辉，渡阴从未见她笑得这般美过，她总是因为存桑死去冷肃着脸，如今竟有对他笑的一日。
皮开肉绽的滋味不好受，可念及胸膛的每一剑皆是她亲手坎的，便也能毫无怨怼得笑纳了。
“留你一命。上九重天传个话，就说魔族闻惊栾枉杀十八层鬼域所有恶鬼，罪行滔天，请天诛之！”
语毕没有丝毫恋战，净了一身血腥味，她便腾空飞去了奈何桥，好似生怕晚了时辰，全然未将天谴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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